第一章
乾隆年间,北京。
对硕亲王府的大福晋雪如来说,那年的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八月初,就降了第一道霜。中秋节才过,院子里的银杏树,就下雪般地飘落下无数无数的落叶。雪如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只觉得日子是那么沉重,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压在心上,压在未出世的婴儿身上,压在自己那矛盾而痛楚的决定上,压在对孩子的期待和担忧上……这种压力,随着日子的流逝,随着临盆日子的接近,几乎要压垮了她,压碎了她。
侧福晋翩翩是那年五月初八,王爷寿诞之日,被多事的程大人和吴大人,当作“寿礼”送进府里来的。随翩翩一起进府的,还有个二十四人组成的舞蹈班子。翩翩是回族人,以载歌载舞的方式出现在寿宴的舞台上,穿着薄纱轻缕,摇曳生姿。肌肤胜雪,明眸如醉。那种令人惊艳的妩媚和异域风情,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就掳获了王爷的心。“翩翩”是王爷赐的名,当晚就收了房。三个月之间,王爷不曾再到雪如房里过夜。八月初,随着第一道霜降,翩翩传出怀孕的喜讯,九月,就封为侧福晋。
雪如知道自己的地位已岌岌可危,十八岁嫁进王府,转瞬已十年,十年间,王爷对她确实宠爱有加。尽管她连生了三个女儿,带给王爷一连三次的失望,王爷都不曾再娶妻妾。如今,她的第四胎即将出世,而翩翩,却抢先一步进了府,专宠专房不说,还迅速地怀了孩子……如果,自己再生一个女儿?如果,翩翩竟生了儿子?
今年的秋天,怎会这样冷?
日子的流逝,怎会这样令人“心惊胆颤”?
身边的秦嬷嬷,是雪如的奶妈,当初一起陪嫁进了王府,对雪如而言,是仆从,也是母亲。秦嬷嬷从六月起,就开始在雪如的耳边轻言细语:
“这一胎,一定要生儿子!无论怎样,都必须是儿子!你好歹,拿定主意啊!”
“生儿育女,靠天靠菩萨靠祖宗的保佑,怎能靠我‘拿定主意’就成?”她烦恼地接口。
“哦!”秦嬷嬷轻呼出一口气,“把都统夫人,请来商量吧!”
都统夫人,是雪如的亲姐姐雪晴,姐妹俩只差两岁,从小亲爱得蜜里调油。雪晴敢做敢当,有见识有主张,不像雪如那样温婉娴静,温婉得几乎有些儿优柔寡断。“翩翩的事怪不得王爷,三十岁还没有儿子,当然会着急,如果我是你,早就想办法了,也不会拖到翩翩进门,封了侧福晋!又怀了身孕,直接威胁到你的身份地位!”雪晴说,眼光直勾勾地看着雪如那隆起的肚子。
“想办法?怎么想办法?每次怀孕,我又吃斋又念佛,到祖庙里早烧香晚烧香……就是生不出儿子,有什么办法呢?”
雪晴的眼光,从她的肚子上移到她的眼睛上,那两道眼光,锐利明亮,闪烁着某种令人心悸的坚决,她的语气,更是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利刃般直刺雪如的心房:
“这一胎,如果是男孩,就皆大欢喜;如果是女孩,那么,偷龙转凤,在所不惜!”
雪如大惊失色。这是王室中的老故事,一直重复着的故事,自己并非没有想过,但是,“想”与“做”是两回事。“想”不犯法,“做”是死罪。何况,谁能割合自己的亲生骨肉,再去抚养别人的孩子,一如抚养自己的孩子?行吗?不行!不行!一定不行!
“不这么做,翩翩如果生了儿子,母以子贵,王爷会废掉你,扶正翩翩!想想清楚!想想坐冷宫、守活寡的滋味……想想我们的二姨,就因为没生儿子,怎样悲惨地度过一生……想想清楚!想想清楚!”
她想了,足足想了三个月,从夏天想到秋天。在她的“左思右想”中,秦嬷嬷忙得很,雪晴也忙得很。一会儿秦嬷嬷出府去,一会儿雪晴又入府来。王爷忙着和翩翩日日笙歌,夜夜春宵,无暇顾及府中的一切。而日子,就这般沉甸甸地辗过去,辗过去,辗过去……
十月二日的深夜,雪如终于临盆了。
那天的产房中,只有秦嬷嬷、雪晴和雪晴的奶妈苏嬷嬷。苏嬷嬷是经验丰富的产婆,也是姐妹二人的心腹。孩子呱呱落地,啼声响亮,苏嬷嬷利落地剪断脐带,对雪如匆匆地说:“恭喜福晋,是位小少爷!”孩子被苏嬷嬷裹在臂弯里,往后就退。雪晴飞快地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男婴,往雪如眼前一送:
“快看一眼,我要抱出去报喜了!”
雪如的心,陡地往地底沉去,刚刚消失的阵痛,似乎又卷土重来,撕裂般地拉扯着雪如的五脏六腑。不!不!不!不!不!心中的呐喊,化为眼中的热泪。她奋力起身,一把拉住了正要往室外逃去的苏嬷嬷:
“不!把孩子给我!快把我的孩子,给我!”
“雪如,此时此刻,已不容后悔!”雪晴哑声地说,“任何人闯进门来,你我都是死罪一条!我答应你,你的女儿,苏嬷嬷会抱入我的府中去,我待她将一如亲生!你随时还可来我家探望她。这样,你并没有失去女儿,你不过是多了一个儿子!现在,事不宜迟,我要抱着小公子去见王爷了!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将集中在前厅,苏嬷嬷,你就趁乱打西边的后门溜出去!懂了吗?”
苏嬷嬷点着头,雪晴抱着男婴快步出门去。
无法后悔了!再也无法后悔了!雪如死命抢过自己的女儿来,那小小的、软软的、柔柔的、弱弱的小生命啊!她紧拥着那女婴,急促地,哑声地喊着:
“秦嬷嬷,梅花簪!梅花簪!”
秦嬷嬷飞奔至火盆前,拿夹子将炭火拨开,用手绢裹住簪柄,取出已在火中烤了多时的一支梅花簪来。簪子是特制的,小小的一朵金属梅花,下面缀着绿玉,缀着珠串,又缀着银流苏。
“你们要做什么?”苏嬷嬷慌张地问。
“我要给她烙个记号,免得你们再李代桃僵!”雪如紧张地说着,落着泪,把孩子面朝下放在膝上,用左手托着孩子的头,右手握住那烧红了的梅花簪,咬紧牙关,等待着。
“恭喜王爷!喜得麟儿呀!”
前厅传来纷杂的道贺声,人来人往声,脚步奔跑声……接着,鞭炮齐鸣!一丛丛烟火,“唿”“唿”地冲上天去,乒乒乓乓地爆响开来。五光十色的烟花,满天飞舞,把窗纸都染白了。雪如手中的梅花簪,立即烙上了婴儿的右肩。
婴儿雪嫩的肌肤上,一阵白烟冒起,嗤嗤作声。婴儿“哇”地大哭起来,哭声淹没在此起彼落的鞭炮声里。雪如抖着手摔掉了那梅花簪,看了看那红肿的梅花烙痕,心中一阵绞痛,不禁泪如雨下,她一把搂住了孩子,痛喊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