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现在,”他开了口,声音仍然是低沉真挚的。“请你帮我一个忙,上楼去好好睡一觉。我在这儿等消息,翠薇随时会打电话给我!”
她更加惊愕地看他,眼睛张得大大的。
“可是……可是……”她终于讷讷地开了口,酒使她胆壮,使她比较能面对真实。
“可是什么?”
“可是,你不想知道经过情形吗?”
他深深地看她,眼神里有着某种惊愕与痛楚。
“都过去了,是不是?”他柔声说,“对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等可慧醒过来再说。现在,你去休息吧,家里有一个病人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加一个!”
她站了起来,有些感激,有更多的感动。低下头,她看到自己衣襟上还沾着可慧的血迹,斑斑点点,几乎是触目惊心的。她没再说话,只是顺从地上了楼,顺从地把自己关在房中。
她想强迫自己不去思想,但是,她做不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她仰躺在床上等天亮。“等可慧醒过来再说!”她脑子里闪过了文牧的话,突然间明白了。审判是迟早要来的,文牧现在放过她,只因为她必须再去面对清醒过来的可慧。
不能睡了,再也不能睡了。她坐在床上,用双手抱着膝,把头放在拱起的膝头上,她等待着天亮。
黎明时分,楼下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在钟家,电话只装了楼下的总机和文牧房中的分机。在一片死般的沉寂里,这铃声显得分外清脆。她从床上直跳起来,穿上鞋,她打开房门,直奔下楼。
文牧正放下听筒,望着奔下楼的她。
“翠薇刚打电话来,可慧醒了,医生说,她的情况出乎意料地良好,盼云,她没事了!”
“噢!”她轻喊了一声,泪水充满了眼眶,她软软地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把脸埋在裙褶中,动也不动。她在感激,感激天上的神仙,感激那照顾着可慧的神祗,感激命运没有再一次把她掷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我要去医院,”文牧说,“我要把翠薇和妈调回来休息,你要去吗?”
“是的。”她飞快地抬起头来。“妈又去了?”
“何妈陪她一起去的,没有可慧脱险的消息,她是不会休息的,她只有这一个孙女儿!”
“我跟你一起去医院!”她急促地说,想着可慧,可慧醒了,她终于要面对审判了。
走出大门,她上了文牧的汽车,文牧发动了车子。她坐在那儿,又开始用牙齿咬手背。她耳边荡漾起可慧在杏林说的一句话:
“怪不得你昨天问我在什么地方和高寒见面!怪不得你问我他的电话号码!我懂了,小婶婶,我学得太慢了!”
她紧咬住手背上的肌肉,眼光呆呆地凝视着车窗外面。文牧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并没有休息,”他说,“你一夜没睡?”
“睡不着。”她看他一眼,他满下巴胡子茬,眼神憔悴。“你也没休息。”她说。
他勉强地笑了笑。
“有个受伤的女儿躺在医院里,没有人是睡得着的,何况……”他咽住了要说的话,车子驶进医院的大门。
她又开始痛楚和恐惧起来。见了可慧要怎么说?请她原谅?这种事不是“原谅”两个字可以解决的!向她解释她并不是有意要掠夺她的爱人?不,解释不清楚的!可慧已经认定她是套出他们约会地点,有意侵占高寒的。那么,怎么说呢?怎样才能让她原谅她呢?不!她浑身一震,蓦然明白,可慧根本不可能原谅她了,因为事实放在面前,高寒变了心——算“变心”吗?——不管它!在可慧的意识里,盼云是个卑贱的、用手段的掠夺者,而且已经夺去了高寒,为这件事,她宁可一死,连生命都可以一怒而放弃,她怎么还可能原谅盼云?
车停了,她机械化地下车,机械化地跟着文牧走进医院的长走廊,机械化地停在可慧病房的门口了。
文牧回眼看她,忽然把手放在她肩上,对她鼓励地、安慰地笑了笑:
“嗨!开心一点,她已经脱离危险了呢!”
她想笑,笑不出来,心里是忐忑的不安和纠结的痛楚。还有种恐惧,或者,她不该来看可慧。或者,可慧会又哭又闹地叫她滚出去……或者……来不及或者了。文牧打开了病房的门,走了进去,她也只好跟了进去。
可慧仰躺在病床上,奶奶、翠薇、何妈、护士都围绕在床边,可慧正在说话,虽然声音里带着衰弱,却不难听出她的兴致和心情都并不坏,因为她一边说还一边笑着:
“你们以为我的命就那么小呀?吓成这个样子!奶奶,我告诉你,别说撞车,摔飞机我都摔不死,我这人后福无穷,将来说不定拿诺贝尔奖或者当女总统!”
奶奶笑了,边笑边握着可慧的手,叹口气说:
“你也别当女总统,你也别拿诺贝尔奖,奶奶对你别无要求,只要你无灾无病,活得快快乐乐的!”
“可慧!”文牧叫了一声,走过去,“你这小丫头真会吓人啊!”
“爸爸!”可慧喜悦地喊,居然调皮地伸了伸舌头,她还有精神开玩笑呢。“我从小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你们像带小狗似的就把我带大了,如果我不出一点事情住住医院,你们就不知道我有多珍贵!”
“嗬!”文牧假装又笑又叹气,眼眶却湿了。“这种提醒的方式实在太吓人了,可慧!”
“我也没办法啊!”可慧仍然微笑着,“那些车子都开得飞快,躲了这一辆躲不了那一辆……”她突然住口,看到盼云了,她凝视盼云,似乎努力在回忆。
盼云站在她床前,垂眼看她,那么多管子,那生理食盐水……唉,可慧,感谢这些科学让你回复了生气,感谢上苍让你还能说笑……我来了,骂吧!发火吧!唉,可慧!
“噢,小婶婶!”可慧终于叫了出来,她脸上是一片坦荡荡的天真,一片令人心碎的温柔。“你也来了。我看,我把全家都闹了个天翻地覆!”
“可慧,”奶奶用手理着她的头发。“到底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我这次非控告那些司机不可!”
可慧望着盼云,她的眼睛清澈,毫无疑虑,更无心事。她皱皱眉:
“奶奶,算了吧!是我自己不好!他们才该告我呢!我穿马路的时候没看路,尽管往前面看……”
“你为什么要往前面看呢?”奶奶追问着。
可慧羞涩地笑了,望着盼云。
“小婶婶知道,她看到了的。都是为了高寒哪!”她语气娇羞而亲昵。“可是,你们不许怪高寒,绝对不许怪他,他也不知道会出车祸呀!”
盼云惊愕地看着可慧。她还是那么活泼,还是那么可爱,还是那么天真,还是那么心无城府!对高寒,她还是那样一往情深!似乎杏林里那一幕谈话都没发生过,可能吗?可能吗?她错愕地瞪视可慧,可慧也正望着她呢!可慧眼中连一丁点疑惧、愤怒、怨恨……都没有。只有她一向的坦率,一向的天真,和一向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