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3页)

“张阿姨!你怎么睡在这里?张阿姨!你病了吗?”

阿裴睁大了眼睛,睁得那么大,她那瘦削的脸庞上,似乎只有这对大眼睛了。她望着楚楚,不信任似的说:

“楚楚?楚楚?是你?会是你?”

“张阿姨,是我!”楚楚叫着,“爸爸带我来看你!张阿姨!”

韦鹏飞跌坐在床前的椅子上了,阿裴的憔悴和瘦削使他大大地震惊,而又大大地心痛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那骨瘦如柴的手臂,那尖尖的下巴,那深陷的眼眶……他一下就捉住了她那只未受伤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苦恼地,热烈地,悲切地喊:

“欣桐,你怎么可以弄成这副样子?欣桐,你怎么可以这样消瘦这样憔悴?欣桐,那个混蛋居然不懂得如何照顾你吗?欣桐,你的生命力呢?你的笑容呢?你的洒脱呢?欣桐,你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这样躺在这儿……”

阿裴陡然有了真实感了,她看看楚楚,又看看韦鹏飞,听到韦鹏飞这样一叫一嚷,她那大眼睛里就骨碌碌地滚出一串亮晶晶的泪珠,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地说:

“鹏飞,你对我还是这样好?你不是来骂我?来嘲笑我?来看我今日的下场?你不恨我?不怪我?不怨我?不诅咒我?……”

“欣桐,我会骂你吗?我可能吗?在我们最后分手的时候,我也没有骂过你一句,不是吗?欣桐,我从没有诅咒过你,从没有……”

“我知道,我看了‘爱桐杂记’。”

“你看了?”他惊愕地。

“是的,是的,我看了。”她挣脱他的掌握,伸出手来,去摸他的头发,他的面颊。“鹏飞。我对不起你,我实在对不起你。今天的一切,都是报应,冥冥中一定有神灵,在支配人间的一切。鹏飞,我罪有应得,我咎由自取,今天你肯来见我一面,我死也瞑目……”

“欣桐!”他大喊,悲痛而急切。“你不可以死,你还太年轻,你前面还有一大段路,欣桐,你不可以死,绝不可以!”

“你这样说吗?”阿裴问,泪珠成串成串地涌出来,她喉音哽塞,几乎语不成声,“你怎么可以这样好?鹏飞,你不能对我这样好!我是贱骨头,我不知好歹,我连捧在手里的幸福都捧不牢!我很坏,坏得不可救药,我该死!我应该死……”

“不!不要!欣桐!”他含泪喊,“你不该死,你只是忠于自己,你并没有错……”

“你居然还说我没有错吗?你……你……你这个……傻……傻瓜!”

“你以前作过一支歌,说我是个傻瓜,是个癞蛤蟆!”

“你还记得?”

“记得你的每一件事!你的笑,你的哭,你的歌,你那飘飘然的衣裳打扮,你的冰肌玉骨!”

“那么,你也原谅我了?原谅我所有的过失?原谅我离开你?原谅我吗?鹏飞?你说,你原谅我!”

“我不原谅你!”

“我太奢求了!”她凄然而笑。“我不值得你原谅,我不值得!”

“不是!”他用力吼,脸涨红了。“我不原谅你这样躺在这儿等死!我不原谅你放弃生命!我不原谅你这样惨白,这样消瘦,这样奄奄一息!我不原谅,不原谅,决不原谅!”

她的手无力地从他面颊上落下来,盖在他的手背上,她抚摸他,轻轻地,软弱地。她唇边的笑意更深,而眼中却泪如泉涌。

“鹏飞,你给我力量,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活下去吧!我不要你不原谅我,我无法忍受你不原谅我……”

一直站在一边,用稀奇古怪的眼光,望着他们的楚楚,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她叫着说:

“爸爸,张阿姨,你们在做什么?”

韦鹏飞立刻抬起头来,他把楚楚一把拉到身边,郑重地、严肃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听着,楚楚!她不是张阿姨,她不姓张,她姓裴,是你的妈妈!”

“爸爸!”楚楚惊喊。

“她是你的妈妈,”韦鹏飞重复了一句。“你亲生的妈妈,她并没有死,只是这些年来,她离开了我们。楚楚,你已经大了,大得该了解事实真相了。你看,这是你的母亲,你应该叫她一声妈妈!”

楚楚狐疑地,困惑地看看韦鹏飞,再看看阿裴,紧闭着嘴,她一语不发。阿裴伸手去轻触她的面颊,低叹了一声,她柔声说:

“不要为难孩子。楚楚,别叫我妈妈,我不配当你的妈妈,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你走了!这些年来,我根本没尽过母亲的责任,别叫我妈妈,我受不了!我是张阿姨,我只是你的张阿姨,楚楚,我对不起你爸爸,更对不起的,是你!”

楚楚一知半解地站在那儿,茫然地瞪视着阿裴,她显然是糊涂了,迷惑了,不知所措了。阿裴的眼光透过泪雾,也紧紧地盯着楚楚。蓦然间,那母女间的天性敲开了两人间的那道门,楚楚扑了过去,大叫着说:

“妈妈,如果你是我的妈妈,我为什么要叫你张阿姨!妈妈!我知道你是活着的,我一直知道!”

“楚楚!”阿裴哭着喊,“楚楚!”

灵珊觉得这间小小的病房里,再也没有她停留的余地了,她满眼眶都是泪水。回过头去,她看着目瞪口呆的邵卓生,拉了拉他的衣袖,她低声说:

“我们走吧!”

他们两个走出了病房,对阿裴再投去一瞥,那一家三口,正又哭又笑地紧拥在一起,浑然不觉房间里其他的一切。他们关上房门,灵珊细心地把门上“禁止会客”的牌子挂好,就和邵卓生走下了楼,走出医院的大门。

街道上,那秋季的夜风,正拂面而来,带着清清的、凉凉的、爽爽的秋意。他们站在街头上,彼此对视了一眼,邵卓生说:

“我忽然觉得很饿,我猜你也没吃晚饭,我请你去吃牛排,如何?”

“很好。”她一口答应。

于是他们去了一家西餐馆,餐厅布置得还蛮雅致,人也不多,他们选择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了下来,灵珊看看邵卓生,说:

“我想喝杯酒。”

“我也想喝杯酒!”邵卓生说。

他们点了酒,也点了牛排。一会儿,酒来了。邵卓生对灵珊举了举杯,说:

“你平常叫我什么?”

“扫帚星。”

“不是。另外的。”

“少根筋。”

“是的,我是少根筋。我今天才发现一件事,我不过只少了一根筋,你少了十七八根筋。这还不说,你还是个无脑人!”

“什么叫无脑人?”灵珊问。

“你根本没有头脑!你一定害了缺乏大脑症!”

“怎么说?”

“怎么说!还怎么说?你如果有头脑,怎么会把那本‘爱桐杂记’拿来?这也罢了,你居然把韦鹏飞父女带到医院来,导演了这么一场好戏!现在,人家是夫妇母女大团圆。你呢?以后预备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