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星期一过去了。

星期二过去了。

星期三又过去了。

江雨薇从没度过如此漫长的、期待的日子,她曾希望自己那篇发自肺腑的言语能唤回那个浪子,但是,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消逝,她知道自己失败了。午夜梦回,她也曾痛心疾首地懊悔过,为什么在那小屋中,自己表现得那么凶悍?那么不给他留余地?假若她能温温柔柔地向他劝解,细细地分析,婉转地说服,或者,他会听从她,或者,他会为情所动,而回到风雨园来。像他那种人,天生是吃软不吃硬的,而她,却把一切事情都弄糟了。

她叹息,她懊丧,她不安而神魂不定。这些,没有逃过耿克毅的眼睛,他锐利地望着她,打量她,问:

“怎么?难道你和那个X光吵架了?”

她哑然失笑。“帮帮忙,别叫他X光好吗?人家有名有姓的。吴家骏,吴大夫。”

“对于我,叫他X光仍然顺口些。”他凝视她,“好吧,就算是吴大夫吧,他带给你什么烦恼?”

“他没有带任何烦恼给我,”江雨薇直率地说,“他还没有到达能带给我烦恼的地步!”

“是吗?”老人更仔细地打量她,“那么,是什么东西使你不安?”

“你怎么知道我不安了?”

“别想在我面前隐藏心事,我看过的人太多了,自从星期天你出去以后,就没有快乐过。怎么?是你弟弟们的功课不好吗?或者,你需要钱用?”

“不,不,耿先生,”她急急地说,“我弟弟们很好,肯上进,肯用功,大弟弟已拿到奖学金,小弟弟刚进大学,但也是风头人物了。”她微笑,“不,耿先生,我的一切都很好,你不用为我操心。”

“答应我,”老人深沉地望着她,“如果你有烦恼,告诉我,让我帮你解决。”

“一定!”她说。转开头去,天知道!她不为自己烦恼,却为了这老人啊!她不由自主地又叹了口气。

“瞧,”老人迅速说,“这又是为什么?”

“我……”她凝思片刻,“我昨晚在念百家词,看到两句话,使我颇有同感。”

“哪两句?”老人很感兴味。

“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她清晰地念。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

“对了。这是六一词,欧阳修的句子。前面似乎还有句子说,天不老,情难绝。是吗?”

“是的。”

老人再沉思了一会儿。

“这与你的叹气有关吗?”

“我只是想,我们每个人的心都像双丝网,而有千千万万的结,如果能把这些心结一个个地打开,人就可以没有烦恼了,但是,谁能打开这些结呢?”

老人看着她:

“你心中有结吗?”他问。

“你有吗?”她反问。

“是的,我有。”老人承认。

“谁能没有呢?”她低叹,“我们是人,就有人类的感情,爱,恨,憎,欲……都是织网造结的东西。”

老人蹙蹙眉,沉默了。那一整天,他都非常沉默,似乎一直在思考一个复杂的问题。而星期四,就又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星期五早晨,李妈又釆了一大把新鲜桂花到雨薇房里来,雨薇望着她把桂花插好。叹口气说:

“李妈,我想我失败了!白白辜负了你们的期待,我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李妈对她温和地微笑。

“这本来是件很难的事,江小姐。”她安慰地说,“三少爷那份牛脾气,和老爷一样强,一样硬,从小,他就是毫不转圜的。”

“可是,你们都喜欢他!”

“是的,因为他是热情的,是真心的,他爱我们每一个,我们也都爱他!他和老爷一样,都不大肯表示心里的感情,但是,我们却能体会到。二十几年前,我那当家的是老爷工厂里的搬运工人,有天在工作时被卡车撞了,没有人说他活得了,老爷把他送进医院,花了不知道多少钱来救他,他活了,脸上留下大疤,脚跛了,不能做工了,老爷连他和我都带进家来,一直留到现在。这就是老爷,他不说什么,但他为别人做得多,为自己做得少,谁知道,”她叹口气,“到了老年,他却连个儿子都保不住!”她退向门口,又回过头来,“不过,江小姐,我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三少爷像他父亲,他是重感情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这是江雨薇第一次知道老李走进耿家的经过,也是第一次明白为什么这夫妇二人对耿克毅如此忠心。想必那老赵也会有类似的故事吧?!再也料不到,那看起来不近人情、性情乖僻的老人,竟有一颗温柔的心!本来嘛,江雨薇在这些日子的接触里,不是也被这老人所收服了吗?

可是,那三少爷会回来吗?

早上过去了,中午又过去了。晚餐的时候,李妈做了一锅红烧牛肉,烧得那样香,使整个风雨园里都弥漫着肉香。老人的腿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所以,他们在楼下的餐厅里吃晚饭。才坐定,有人按门铃,老人不耐地锁起了眉头:

“希望不是培中或培华!”他烦恼地说,问江雨薇,“今天不是星期六吧?”

“不,今天是星期五。”

“或者是朱律师。”李妈说。

远远地,传来铁栅门被拉开的声响,接着,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一直传到大门前。在他们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是骑摩托车的!老人的筷子掉落到桌子上,眼睛闪亮而面色苍白。江雨薇挺直了腰,把筷子轻轻地放下,注意地侧耳倾听。正在一旁开汽水瓶的李妈停止了动作,像入定般地呆立在桌边。

大门被蓦然间冲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大踏步地跨了进来,牛仔夹克,牛仔裤,满头乱发,亮晶晶的眼睛……他依然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依然是一脸的高傲与倔强。

“嗨!”他站在餐桌前面,“李妈,添一副碗筷,你烧牛肉的本领显然没有退步,我现在饿得可以吃得下整只的牛!”

李妈顿了几秒钟,接着,像突然从梦中惊醒般,她慌忙放下汽水瓶,急急地去布置碗筷,嘴里颠三倒四地、昏昏乱乱地说:

“是了,碗筷,添一副碗筷,对了,红酒,要一瓶红酒,对了,得再加一个菜,是了,炸肉丸子,从小就爱吃炸肉丸子……”她匆匆忙忙地跑走了,满眼睛都是泪水。

这儿,耿若尘调过眼光来,注视着他的父亲,他们父子二人的目光接触在一起了。室内好安静,好安静,好安静……江雨薇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终于,老人开了口,冷冰冰地。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

“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那年轻人静静地回答,“我流浪了一段时间,现在,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