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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露再到孟家去,是三天后的一个晚上。
这天是孟樵休假的日子,他不需要去上班。事先,他和宛露已经研究了又研究,生怕这次见面再给予彼此坏印象,宛露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刻意地装扮了自己。
晚饭后,宛露就取出了自己最正式也最文雅的一身服装,是母亲为庆祝她毕业而为她做的,但她从未穿过。上身,是件嫩黄色软绸衬衫,下面系了一条同质料的长裙,只在腰上,绑了一个咖啡色的小蝴蝶结。长发仍然披垂,她却用腰间同样的丝带,把那不太听话的头发,也微微地一束。揽镜自照,她几乎有些认不出自己,站在她身后,一直帮她系腰带、梳头发的母亲,似乎也同样地紧张。
“宛露,那个孟樵,就值得你这样重视吗?”段太太有些担心地问,“如果他有个很挑剔的母亲,你将来的日子,是怎么也不会好过的。”
“他母亲并不挑剔,”她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虚弱地代孟太太辩护着,“她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妈,她不像你,你有爸爸疼着,有我和哥哥爱着,你一生几乎没有欠缺。该有的幸福,你全有了。可是,孟伯母,她二十五岁就守了寡,她一无所有,只有一个孟樵!”
段太太把宛露的身子转过来,仔细地审视着她的脸庞,和她那对黑蒙蒙的、深思的、略带忧愁的眸子。
“宛露,”她喃喃地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是好还是不好,你长大了。”
“妈,人总是要长大的,有什么不好呢?”
“对很多人而言,成长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你,”段太太怜惜地抚摸女儿的长发,“不见得。因为,你不像以前那样快乐了,这些日子来,我眼看着你不能吃,不能睡,眼看着你消瘦下去。”
“妈,不会有那么严重。”宛露勉强地笑着,用充满了感情的眼光,注视着段太太,“妈妈,让我告诉你,”她低声地、清晰地、温柔而如梦地说,“我虽然不能吃,不能睡,我虽然瘦了,可是,我并没有不快乐。我心里拥塞了太多的东西,它们把我填得满满的,我很难解释,总之,妈妈,我不再狂言,说我不会恋爱了。”
段太太仔细地看着宛露。
“宛露,你不觉得你爱得太疯了吗?”
“妈,爱情本身不是就很疯的吗?”
“不一定。”段太太沉思地,“像我和你爸爸,我们从没有疯狂过,却像涓涓溪流,源远流长,永远不断。宛露,我希望你能像我,我希望你的感情是一条小河,潺谖而有诗意。不希望你的感情像一场大火,燃烧得天地变色。你和孟樵这段感情,不知怎的,总使我心惊肉跳。说真的,宛露,我真希望你选择的是友岚。”
宛露注视了母亲好一会儿。
“妈,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吗?”
“我的问题?”段太太愣了一下。
“妈,你太爱我了。”宛露说,亲昵地用手揽住母亲的脖子,她的眼光温柔而解事,“你不知道该把我怎么办好,你也像我们家以前养的那只母猫。”
“怎么?”
“衔着小猫,到处去找安全的地方,好把小猫安顿下来。可是,跑来跑去,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地方,觉得是安全可靠的。”
段太太微笑了。
“可能,世界上每个母亲,都是很傻气的。”她说。
“妈,你不要傻气,”她吻了吻段太太的面颊,“听我说,妈。”她低语,“我爱孟樵,好爱好爱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不像友岚,友岚沉着细致,对了,就像你说的,像条小河。孟樵却狂热固执,像场大火。呵,妈妈,我不能符合你的要求,小河无法满足我满心的热情,我想,我需要燃烧。”
楼下有门铃响,段太太倾听了一下。
“是孟樵来接你了,你下去吧。”
“不,等一下。”宛露说,“让他和爸爸谈一谈。既然我必须去通过他母亲那一关,他当然也应该通过我父亲这一关。”她微笑了一下,唇边又浮起了她一贯的调皮,“我希望爸爸好好地考他一考。”
“万一他考不及格呢?”段太太笑着问。
“哦,妈妈!”宛露眼光如梦,“那你就太小估我的眼力了。他会及格的!”
段太太轻叹了一声。
“你对他那么有信心吗?”她凝视宛露,“我真不知道你的未来会怎么样。”
“你是天下最烦心的妈妈!”
“比孟樵的妈妈还烦心吗?”
笑容从宛露唇边消失,她重新站在镜子前面,呆呆地打量着自己。她一生似乎都没有像这个晚上这样,照这么多次的镜子。段太太愣愣地看着她,心里的隐忧在不断地扩大。半晌,她忍不住说:
“宛露,你为什么这样苍白?”
“我苍白吗?”她迷蒙地问。
“或者,你该搽一点胭脂。”
“哦,不。”她心慌意乱地,“孟伯母是很守旧的人,她并不喜欢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
“也不喜欢女孩子随随便便?”
“是的。孟樵说,她喜欢女孩子庄重文雅。”
段太太默然片刻。
“宛露,”她担心地摇摇头,“你会生活在两代的夹缝里。你从不是个庄重文雅的典型,你的优点就是洒脱不羁,你怎可能摆脱你原有的个性,去做另一个人?宛露,如果你是如此认真了,如此一往情深了,我觉得,我需要去找你那位孟伯母谈谈。”
“妈!”宛露惊悸地,“别太操之过急,好吗?”她再整理了一下衣服,披上一件金线与黑纱织成的披肩,这披肩是顾伯母送的。开始往门外走。“妈,我看来端庄文雅吗?”
“你看来娇小怯弱。”段太太坦白地说,“你像只受惊的小鸟,我从没看过你这副样子。”
“哦。”她虚弱地笑笑,“你是天下最会宠人的母亲,你爱女心切,一天到晚就怕我会受委屈。”她回过身来,紧拥了母亲一下,“妈妈,”她低语,“祝福我吧!我觉得,今晚我很需要一些祝福!”
她翻转身子,翩翩然地飘下楼去了。段太太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忽然觉得双腿发软,她不由自主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感到整个人都虚飘而无力。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模模糊糊地,听到大门开阖的声音,听到孟樵在和段立森道别的声音。然后,有人走上楼梯,她回过头去,段立森正拾级而上,看到了她,段立森走了进来。
“怎样?”她微蹙着眉毛问,“这孩子行吗?”
“孟樵吗?”段立森诚挚地说,“他是个非常优秀、非常杰出的孩子。”
段太太松了口气。
“比友岚呢?”她仍然问了一句。
“那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典型,友岚比孟樵稳重,而孟樵却比友岚豪放。至于深度和才气的问题,没有长时间的接触,是很难下定论的。”他把手压在段太太肩上,“慧中,你少为这孩子操点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