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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是拄的拐杖。”护士好心地跟我透露。这个小护士很招人喜欢,脸上的小雀斑让她平添了几分可爱,说话轻轻的、柔柔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了弯月。
她是莫云泽的贴身护士。来过几次跟她有些熟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我感觉莫云泽在这里是个很受欢迎的人,“他很慷慨,经常送我们礼物”,每个人都这么跟我说。这家私人疗养院费甩昂贵,服务是很不错的,每位病人都配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非寻常人可以入住。小护士偷偷跟我说,“住在这里的都是有身份的。”因此这里的私密性很好,外人要来探视需通过几道关卡,还得经过本人同意,所以我至今无缘见到莫云泽,因为他不同意见我。
小护士解释说“莫先生人很好的,就是脾气有点怪,不喜欢被人打搅。”
在小护士的形容里,莫云泽大多数时候希望一个人独处,即便身体虚弱行动不便,他也甚少要人帮忙搀扶或推轮椅,他似乎对每个人都很友善,但又分明为自己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没人可以真正亲近他。他今天是拄着拐杖上山的,看来他今天的身体状况不错。
“你运气很好,他今天一个人,你或许可咀以碰上他。”小护士跟我暗示,如果在散步时碰上,那就不受疗养院条条框框的限制了。
我走得有些急,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的了,越往深处走,雾气越重,我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了,发梢上凝结着品莹的露珠。
山并不高,跟梅苑的后山差不多,只是因为山路过于蜿蜒,不断地上坡和下坡,所以显得路途很遥远,兜兜转转地在迷雾中穿行,不知道何时是个头。终于,自我跌跌撞撞地爬过一个高坡时,忽然看到前方另一个高坡上迎风而立站着个人,虽然只是个模糊的人影,但我知道是他,就是他!一颗心顿时蹦到了嗓子眼,我唯恐惊扰到他,屏住呼吸下了坡,走过一段平地,又上坡……尽管我的动作很轻,当我终于爬上了这个坡,我的喘气声还是惊动了他,他警觉地侧了侧身子,“谁?”
我吓得赶紧停住脚步,“是,是我,四月。”
他条件反射地马上又转过身背对着我,身子变得僵滞.拄着拐杖的右手轻微地发抖,“你……你来干什么?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他即便克制着,我仍听出他声音里的激动,虽然这种激动更多的是愠怒。
我更激动,大口地呼着气,因为是冬天,那吐出来的雾气都是白色的。我抹了把脸,满手都是泪,试图继续向他移动脚步,“云泽,我只是想看看你,我没有别的意思……”
“别过来!”他喝止我靠近的脚步,“你还来干什么,看我死没死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令人生畏的冷酷和威严。
“不,云泽,你别这么对我,三年了,我天天在梦里梦到你,你每次都是用背影对着我,现在依然是这样……好吧,你这样背对着我也可以,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别赶我走,让我在你身边待会儿,就一会儿……”我央求着,山顶的风很大,我感觉整个人都被风吹透了,可是没有语言能形容我此刻的激动和幸福,能见到他,哪怕是个背影,我亦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而眼前的他,迎风而立站在竹林之巅,穿着件浅灰色的长大衣,大衣的衣角和腰带在风中扑扑地飞,消瘦的背影依然挺得笔直,那种傲然独立的超然气质令身边的竹林
亦为他折腰,随风朝着他的方向扑倒,扬起,又扑倒。
天地间仿佛就剩了他一人,头顶上是乌云沉沉的苍穹,脚下是枯草丛生的大地。这世间,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以如此脱俗的姿态屹立于尘世的边缘,他不用迎着太阳,依然光芒万丈。
“你,你怎么不说话?”大约是不见我出声,他试探地又侧了下身子,但脸始终没有转过来的意思。而且他很灵敏,仿佛嗅到了什么,“你在哭?”
我吸了吸鼻子,“我没哭,我只是太高兴,能见着你真是太不容易了。云泽,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因为你的脸吗?阿森说你现在停药拒绝治疗,你这是何苦呢,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下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健健康康地活着,我就觉得自己还不至于一无所有,这世间还有值得我活下去的理由,你明不明白?”
“那你告诉我,我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你已嫁为人妻,我娶了个我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的女人,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除了这张死人脸,我一无所有。我被莫家的人榨干了最后一滴血汗,我已经一无是处,没有人值得我爱,也没有人爱我,我活着还能干什么?除了等死,我还能干什么。”这么说着,他用拐柱不断敲打着地面,显得异常激动。但他就是不肯转过脸来面对我,他宁愿迎着凛洌的寒风也不愿意面对我。
三年来.我无数次臆想过与他的重逢,我想过在无数种情况下.可就是没想到真正的相逢竟跟梦境如此相似,他伫立在雾的那端,不肯靠近我,也不许我靠近,就那么与我隔空相望,冷冷地相望。仿佛我一靠近,这个梦就会碎掉,我们之间的一切亦会化为虚无。在梦里我从未清楚地看到过他的脸,现实是,我仍然看不到他的脸,他以背影与我沉默相对。三年前决然离去,如今再相见我以为他会对我歇斯底里,我以为他会恨透了我,我以为他会以激烈的言辞向我宣泄,我以为他会挥起手中的拐杖敲碎我,诅咒我。可是这一切通通没有发生,他只是背对着我,站在风里黯然神伤,无语问苍天,就仿佛这是一场落幕了的戏,没有台词,没有情节,戏的剧终就是眼前这般哀恸沉默的场景。
“你怎么知道这世上没人爱你?你自己不敞开心扉,叫人如何爱你?云泽,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信不信?你肯定不信是不是?”我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窒息的沉默,突
然迎着风大声呼喊起来,“莫云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抛弃你,我依然爱你,即便再给我一次生命,我还是爱你!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其实我一直都在爱着你……”
风将我的声音传得很远。
山林中顿时回荡着我的呼喊,一遍又一遍,穿透云霄,响彻宇宙。感谢这风,感谢这云,感谢这片竹林,终于让我喊出了我心底最深切的思念,这么多年了,我从未如此痛快淋漓地对着一个男人说出爱,不是我不爱,而是情窦初开时没有遇见他,擦身而过的人不是他,相守身边的人亦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
万人中央,无论我跟谁演绎着凡尘俗世的戏,心底最爱的只有他。哪怕这份爱的缘起是因为那位在大火中往生的人,哪怕被人怨、被人恨,哪怕下一秒我就埋入黑暗的地下,哪怕余生要遭受千刀万剐,只要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我愿意将所有的爱全部倾注于他。不是因为我欠他,不是因为他可怜,而是因为我此生只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