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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次,我打过去,对方一语不发,静静地听我说,我就一直讲一直讲,讲到后来睡着了,手机都没有挂。半夜醒来我又接着讲,我并不清楚电话那边是谁,只感觉他在听我说,因为我问他:“你睡了吗?”他很清醒地回答:“我没睡。”
我又问:“你为什么不睡?”
“我在等你继续说。”
“我说了很多吗?你是不是听烦了?可是我还有很多话要说。”这样一句开头,我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唉,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特别寂寞,这房子太大,我的丈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想住在坟墓里一样,分不清白天黑夜。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是觉得很黑暗,因为我心底太苦痛,我一直以为自己足够苦痛,自己是这世上最最凄惨的人,可是我没有想到还有人比我更凄惨,而这个人的凄惨遭遇都是因为我造成的,尤其是这个人还是我最亲爱的妹妹的时候,我想死,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死!我痛恨自己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我痛恨时光不能倒流,我痛恨我只顾着自己忽略了妹妹,我痛恨自己的爱不够多,温暖不了妹妹,也救不了妹妹,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深渊却束手无策……”
“还有我喜欢的那个人,我们明明生活在一座城市里一片天空下,我却触不到他,于是只能白天黑夜地想他,想得一颗心都碎了,可是他避着我像逼着瘟疫,有时候我真恨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倒好了,我就一头撞死在他墓碑上,肝脑涂地血流如注,当我的鲜血跟埋他的泥土融为一体的时候,我想我们就该在一起了吧?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吧?想想在我活过的这短短的二十多年,我经历了多少生离死别啊。夜深人静的时候根本不敢入睡,一闭上眼睛就见到很多已经死去的人,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我的伯伯,还有李老师,还有容,我见了他们就哭,比醒着时哭得还惨。可是我怎么哭他们也活不过来了,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爱,想要爱,很多很多的爱,一辈子也享用不尽,可是谁来给我这么多爱…一”
我就是这样讲着讲着就睡过去,醒来时也许是中午,也许是下午,我并不是很清楚。卧室里仍然只有我一个人。
我从枕头下摸出手机想看看几点了,十二点半。又翻看通话记录,不看则已,一看吓得我从床上坐起,手机上显示的最近的一次通话记录长达三小时零八分,一直打到凌晨四点才结束。而接我电话的人显示的是:莫云泽。
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头疼欲裂,饥肠辘辘。我洗了个热水澡,寻思着莫云泽昨晚难道一直在接听我的电话?他一定当我疯了吧?我想我是疯了,对着浴室的镜子吹头发的时候,我几乎认不出镜中的那个人是自己,瘦得颧骨都突出来了,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就跟个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女鬼一样。
我穿好衣服下楼,刚好听见保姆正在客厅打电话,似乎是打给费雨桥的,“是的,太太昨晚哭了一夜,最近老是哭,饭也不吃……嗯,是瘦了,瘦得都皮包骨头了,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可她老喜欢一个人跑出去……什么,拦着她?我拦不住啊,太太的脾气可倔了,她的精神状况可能出了点问题,费小姐请杨医生来给她看过,说是受了很严重的刺激……哎呀先生,她又出去了……”保姆一边挂电话一边奔出来朝我喊,“太太,太太,你回来……”
我不知道我在街上游荡了多久,胡乱吃了些东西,半饥半饱的,意识又慢慢地变得浑噩不清了。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进了一家店,莫名其妙买了一堆没用的玩意儿。然后打电话给阿江,要他来接我,因为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家了。
结果阿江告诉我:“费先生回来了,我要去机场接他,正在机场高速公路上。太太,要不您自己先打个车吧。”
“好,好。”我茫然地应着,挂了电话。
我忽然觉得头晕,天越来越黑越来越黑,明明是白天,为什么这么黑,我看不到前面的路了,脚也软了。天地都在旋转,我倒了下去。
有温凉的手探我的额头。
“她怎么样了?”
“应该是低血糖,昏倒了。”
“我可以带她走吗?”
“可以,不过尽量给她补充营养,她很虚弱。”然后我觉得身子一轻,像是被人抱起,怀抱的气息似曾相识。有人跟在旁边,“莫先生,我来抱吧,您的身体……”
“走开,我怎么可能让你们碰她!”
真温暖啊,他的怀抱,还有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无数次梦中我就是寻找着这样的气息,我疑心又在做梦,因为我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他轻轻地用下巴摩挲着,有温热的泪滴滴落在我的额头。这一定又是梦,我在心里想。
醒来时满室温暖的阳光,白色纱帘在风中轻轻飞扬,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望见院子里浓密的树阴,每片叶子都闪闪发亮。
我虚弱地环顾四周,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这是哪里?
“你醒了吗?”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我循声望去,在房间右侧的角落里,对着露台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披着件黑色薄呢犬衣,淋浴在阳光下。说话的人正是他。
“云泽?”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肚子饿不饿,我熬了你喜欢的黑米粥。”兴许是背着光的缘故,他站在那里仿佛是个发光体,阳光洒在他肩头,光芒万丈仿如神祇。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盯着他的背影,动也不敢动,生怕这是梦,一动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昏倒在街头被人送进医院,医生从你的手机里回拨的我的电话。”他的声音清晰悦耳,显然不是梦。
“你为什么不转过脸来让我看看?”
“我……我怕吓着你,而且我已经不习惯让自己的脸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中……”他这么说着,身子动了动,并没有转过脸的打算。我想起了阿森说过的话,他有心理障碍,于是不再勉强他。我注意到他围着黑灰色的格子围巾,拄着拐杖,配着那黑色的长大衣,即便是个背影仍有着玉树临风的气质。连带他手中的拐杖都成了一件绝佳的道具,那种儒雅淡定又从容内敛的气息让我着迷,“那你可以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吗?”
“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你太虚弱了。”
“我吃东西,你干吗呢?”
“我在这外面晒晒太阳,这里很暖和。”
“好,我吃。”
他只在露台上唤了声,就有个面目和善的大嫂端来黑米粥,我在床头喝粥的时候,他坐在了露台上的一把藤椅上,显然他的身体不能长久站立。他依然背对着我晒太阳,我们的话题自然谈到了芳菲,一说起芳菲,他的语气就很不客气,“你有什么好难过的?你为了她舍弃了应有的幸福,你还觉得欠她,天底下没有你这么傻的人了!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芳菲选择那样的生活没人逼她,她或许是为你付出了,但并不是你逼得她。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如果每个人都因为过去自甘堕落,那我现在不知道堕落成什么样子了。我并不鄙视贫穷和低残,但我瞧不起没有自尊的人,哪怕是死去,也要死得有尊严,你把芳菲阴暗的心理世界强加给自己,就能挽救得了她吗?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