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幕后之人
北方近来连降小雪, 难得晴日, 萧毅坐在淄州般阳城的刺史府里, 处理手上堆积的公文。他如今每日只睡两个时辰, 既要指挥军队汇合,处置俘虏降兵, 也要忙着般阳城重建。
永清,泰宁两位节度使一死一逃, 赵九重也与青州的周宗彦合力困杨守贞父子在泰宁山脚下, 双方激战, 杨守贞为护杨信突围, 自焚身亡, 杨信逃脱。
周宗彦不愧是沙场老将, 他故意示弱,就是给杨守贞父子一种错觉, 以为青州是他们的逃生之门,却没想到是杨守贞的魂断之路。
此次, 东征军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萧毅却一点都不开心。当年他, 周宗彦和杨守贞是并肩作战的同袍,裹过一床棉被,喝过一碗酒, 彼此之间虽是对立,还有旧日的情分在。在萧毅到达淄州之前,杨守贞还特意给他传过一封信, 说汉帝不仁,听信谗言,早晚有一日,萧毅会与他的下场无异,劝萧毅早日醒悟。但萧毅没有回。
在杨守贞举旗易帜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向了截然不同的路。虽然道不同,最后周宗彦还是做主将杨守贞以全尸下葬。萧毅也没有反对,还让周宗彦替他在杨守贞坟前敬一杯酒。
这是他对他们曾经共同浴血沙场,开疆拓土的情分,唯一能做的事。
泰宁节度使虽逃,但萧铎也已经向他禀报过,是故意放走,为了探出幕后之人。眼下般阳城的重建都是萧铎在负责。由于城中没有钱,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很多房屋在战争中坍塌,百姓无家可归,便裹着破草席缩在城墙底下,每日都有饿死冻死者上报。
城池凋敝,入目皆断壁残垣。
萧铎做主从朝廷拨给军队的军饷里拿钱。为了这件事,几个将领还闹到萧毅的面前来,起了不小的争执。当时章德威便质问道:“你们有何资格不满?这一路打下来,好处全让我们分了,军使和使相半点没拿!他们平日省吃俭用,军使连战马都舍不得换,此次已将自己的私用全部都拿出。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看不到吗!每天都有人在死!非要看到般阳变成死城你们才肯罢休?”
之后虽无人敢再言,想必心中还是存了怨怼。本来中原连年混战,人命贱若蝼蚁。河中一带更是曾一度人烟断绝,十里萧条。许多人从军是穷怕了,拿命博财,哪里还顾得了旁人的死活?只不过萧毅带军向来军纪严明,攻城之后要他们严于律己,不得抢掠,是以许多人只能强压着不满。
比起残酷的战争,更凉薄的是人心。
节度掌书记走进来,似有话难以启齿。萧毅抬头看着他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张将军……把城里的神龟给砍了。”
“什么?!”萧毅面色一变,倏然立了起来。
“使相息怒,军使已经去处理了。”节度掌书记又说道。
……
城中供奉天齐嬷嬷的庙前,已经围了许多激奋的百姓,人潮涌动,每个人都在大声地说话,想要冲到前头。士兵手臂挽着手臂形成人墙,吃力地抵挡着他们。
庙前的铜鼎之后,本有座石台,上面供着生了苔绿的石龟,仰头朝西南,历数百年,背甲的纹路仍历历可辨。
此刻那神龟被人劈成两半,一半仍在石台上,另一半躺在台下,石粉石块散落在近旁。萧铎越过人群,走到手足无措的张永德身边,手押着他的肩膀,将他一点点推入了庙中。李延思和魏绪则留在庙前安抚百姓。
“萧铎,你做什么!我没做错!老子拿钱接济他们,是要他们吃饱穿暖的,他们却拿来供奉这劳什子的神龟!不劈了留着干什么!”张永德扭了扭身子,见挣不开萧铎的钳制,口中便骂骂咧咧的。
萧铎将他用力往前一推,沉声道:“你可知那神龟的来历?”
“老子知道那做什么?老子又不是这里的人。”张永德没好气地说道。
萧铎盯着他,神色很冷:“数百年前,般阳城地势低洼,常常受水患困扰。百姓苦不堪言,便日日跪求神灵庇佑,不久便有人从城外留仙湖中挖出石龟来,供奉在城头,从此果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般阳又被称为龟城,百姓视神龟为天降的祥瑞。而你将他们的祥瑞给摧毁了。”
张永德听了咋舌,哪知道一头石龟还有这样的来历,顿时面如菜色,没有吭声。
拿下般阳之后,这些将领只想把刺史府里的府库打开,看看有多少金银。为了绝他们的念想,萧毅便当着众人的面将府库打开,里面却仅有几只硕鼠和一筐发了霉的稻米,此外空无一物。
想想这一仗从春天打到现在,城中早已经粮草尽绝,军民无不饿得瘦骨嶙峋。
“你只知自己,心中因少了钱财而愤愤不平。你睁眼看看这千疮百孔的般阳城,再看看那些饿死病死的百姓!你也是平民出身,你也曾是他们中的一个。一将功成万骨枯,你的战功,是这些人的血汗和白骨堆出来的!”
张永德往后倒退了一步,手紧紧按着捍腰。他在贝州打败永清节度使之后,想将府库里的财帛尽收自己囊中。哪知道萧毅早防着他,要他全部上缴,他一分钱没捞到不说,现在还要他往外拿钱,自然极端不满。所以砍了神龟,既为了出气,也是仗着功高,有恃无恐。
萧铎手指着庙门外面,拔高声音说道:“好不容易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般阳城,百姓若是暴动或是负隅顽抗,你要怎么收场?你对得起死去的将士,对得起投诚的淄州刺史,你东征的功够抵过吗!”
张永德面红耳赤,顿觉得无言以对,生怕萧铎抹杀掉他刀光剑影里好不容易建起的战功,连忙说道:“军使,我……我去给他们赔罪,再找人给他们修好,这还不行吗!” 说完就匆匆跑出去了。
外头本来人声鼎沸,后来喧嚣渐渐散去,阳光斜照在庙内坍圮的围墙之上。萧铎一个人站着,沉默了许久。
黄昏之时,传信兵带来了一个消息。
泰宁节度使一路北逃,进入了太原府境内,失去了踪迹。
……
太原晋阳城。
晋阳有王气,自古为帝王龙兴之地或割据政权的中心,传为“龙脉”,是以又被称为龙城。晋阳内有三城,城外有城,城池规模恢弘,固若金汤。另有晋水和汾水穿城而过,水上繁荣。
晋阳城中留有大业年间重建的晋阳宫。夯土高台,曲尺廊庑,斗拱飞檐,依稀能看出当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气象——那曾是所有中原大地上生活过的人们最引以为傲的时代。
宫室壮丽,香凝翠幕,文柏塌子上玉体横陈,榻前坐着一位着墨袍,戴着软脚幞头的男子。他将画纸铺在地上,正在极认真地工笔描摹。他作画之时,不时地看向摆在旁边的一方竖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