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记 儿女痴·英雄意(第2/3页)

那时只知他在前线分身乏术,却未曾想到事态已这样危急。迎着薛晋铭的目光,念卿骤然沉默,转身朝向车窗,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她的酸楚脆弱。他是她眼中无坚不摧的英雄,任何时候,都如山岳在前,守护他一心所系的家国、守护她头顶一方晴空……可这一次,他竟不懂得好好守护自己。受了那样的伤,仍以沉默继续守护,守护大局,也守护她的安宁泰然。

“督军伤势稳定,应会很快复原。”薛晋铭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识抬手想要抚上她肩头。隔了万千距离,却似永远也触不到她,抬起的手终究只得缓缓垂下。子谦却抢上一步,愤然推开薛晋铭,劈面喝问:“谁告诉你的消息,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质问的是薛晋铭,目光却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念卿不语,恍惚看着他俩。

薛晋铭同样望着她,语声微哑,“我已见过督军。”

子谦神色震动,“什么时候?”

“三天前。”薛晋铭答得坦然,“与佟帅一起。”

“你是佟岑勋的人?”子谦惊疑不定,“这不可能,佟岑勋还在南下途中,不可能与父亲……”

他语声蓦然顿住,转头看念卿。局外局,谜中谜,即便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难分真假虚实。子谦目光缓缓扫过薛晋铭英俊面容,耳边响起她方才唤他的名字。那段捕风捉影的风流往事,传得人尽皆知,连他也依稀记得一个名字——薛四公子。

“子谦,不要无礼。”沉默良久的念卿终于开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踪,在一身民妇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泽的珍珠。纵是如此,她低弱语声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谦缓缓放开了薛晋铭,一言不发退开。

念卿看着四少,唇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这样的疏离,连蕙殊听了也觉黯然。原本劫后重逢,蕙殊满心的欣喜却被霍子谦的敌意冻结,连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里之外。却见四少整了整衣领,若无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将你们平安送到霍帅手上。至于这份人情,往后佟帅自会找他讨还。”

他笑得轻松,将涉险救人说成一份轻描淡写的差事,将这情分与她的谢意一并推得远远的。

念卿侧过脸不看他,望了车窗外飞掠的景物,“仲亨和佟岑勋当真会面了?”

薛晋铭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是的,出兵南下只是障眼法,佟帅一早秘密启程,赶来与霍帅会面。我本不知道你们困在晏城,是梦蝶传来消息,通知我北平已派人前来。她一手伪造专使印信,将专使动身时间拖延了半日,才让我有机可乘。”

“专使是徐季麟?”念卿蓦地开口。

“是他。”薛晋铭垂下目光,唇角有一丝笑,却笑得寂寥。这答案虽不意外,从他口中亲自得到证实,仍令念卿神色一黯。众叛亲离滋味他已早早地尝过,如今仅剩二三好友,原以为徐季麟是可信之人,又有表姻之亲,可再一次背弃他的仍是身边亲友。上一次是李孟元,这一次是徐季麟。

念卿一时无言,望了他,目光莹然。

薛晋铭却满不在乎笑笑,“政见不同罢了,男人嘛,割席断义也不算坏事。”割席断义是光明正大的绝交,可徐季麟骗取他信任,设下耳目监视,怎能不算坏事。他明知道是宵小之行,仍不愿对故友恶言相向。

有嫌隙处,方见君子。念卿垂下目光,只恐在他面前流露半分不忍。然而他早已看见,看见她眼里的恻隐,以及深敛的忧切,竟是为他而生。

“季麟他……也有不得已,他也同样受着监视。”薛晋铭沉默一刹,低声说,“真正想杀我的,是佟孝锡。”

念卿一惊,从不知他与佟孝锡也有往来。薛晋铭却似不想多说此事,淡淡转了话锋,“眼下兵分两头,我来晏城接出你们,督军与佟帅已在秘密调遣兵力,一面牵制佟孝锡,一面合围北平。”他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是霍仲亨与佟岑勋这两个同样以强硬闻名的军阀。这二人早年结下宿怨,曾经为地盘争斗不休,最后一南一北各不相见,所持政见更截然相反。佟岑勋向来主张武力统一,不断吞并地盘;霍仲亨则反对内战,一直敦促南北和谈。佟岑勋公开讥笑霍仲亨英雄气短,当年在报纸上攻击他迎娶名伶,最响亮的便是佟岑勋的声音;霍仲亨则回斥其穷兵黩武,匪性难改,截断佟岑勋从南方贩运烟土的路子,令他蚀了一笔巨财。

这两人迟早有一场恶斗,几乎是所有人认定的事。连佟岑勋也亲口说过,“霍仲亨的伪和平容不下我的真统一。”

曾有报人调侃说,纵使有朝一日南北统一,佟霍二人也难化干戈为玉帛。谁料到跋扈一时的佟帅,会栽在自己儿子手里。这关口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偏偏发生了。

“这是仲亨的主意吧。”念卿轻吁一口气,露出淡淡笑容。她笑得沉静,疲惫容颜重又有了光彩。无需他回答印证,这等胸襟,只会是霍仲亨——是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独一无二的英雄。这等璀璨眸光,只有在提及他的时候,方闪动在她眼里。

或许永远不会属于旁人。薛晋铭看着她,平静地答:“是。”

当日兵变来得仓促,佟岑勋觉察异状已来不及布署。仓促之下,薛晋铭随佟部撤离北平,又受傅系与佟孝锡两头夹击,援兵被阻截在路上。被儿子从背后刺伤一刀,令佟岑勋气得旧病复发。半生跋扈,终究也已是英雄近暮。佟帅只当大势已去,万万没想到这时候接到霍仲亨密电。以当时腹背受敌之境,假如霍仲亨伺机发难,他是绝无生机的。

念卿淡淡笑,“就算仲亨要乘人之危,也不会平白便宜了佟孝锡与日本人。”

薛晋铭也笑,“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句话,何其熟悉。刹那间惊觉时光流转,世事重叠,却早已物是人非。两人四目相对,都沉默下去,忘了要说什么,也早忘了如何说。良久,子谦的声音打破沉默,“佟岑勋性格多疑,他就这么容易信任父亲,立时投奔了他?”

“这我不敢说。”薛晋铭笑笑,“看起来,霍帅倒是信任他的。”

子谦抬眉示疑。

薛晋铭笑得意味深长,“你们此刻不就在我手上吗?”蕙殊一惊,立刻转头看念卿,却见念卿笑容不改。

“父亲不会拿我们做人质。”子谦冷冷道,“恐怕有人要枉做小人了。”薛晋铭挑了挑眉,蓦地低声笑起来,直笑得蕙殊莫名其妙,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