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记 只影来·向谁去
货船上烟花爆炸,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全部引燃,眼前一片火海,烈焰浓烟遮蔽了江面。追兵不得不狼狈退回,眼看着小船消失在江面浓烟之中,仿佛被地狱之火吞噬。爆裂声噼啪不绝,即使远在半里开外,徐季麟从车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火光透进车窗玻璃,映着他脸色铁青,眼角微微抽搐,汗珠滚下鬓角。
望着远处骇人之景,旁边的警察局长早已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那货船上满载的竟是烟花炮仗!为了生擒人质,下令只向船身射击,却恰恰点燃了这偌大的炸药库。火团熊熊,将货船炸得四分五裂,船上若有活口只怕也早变了焦炭。
火势足足燃了两个钟点才渐弱下去。派去搜索的士兵陆续回来报告,江面发现了不少焦黑残骸,身份不可辨认。
徐季麟一语不发下车,望向浓烟滚滚的江面,良久,颤抖着手将烟斗点燃。烟雾喷出鼻孔,遮去他眼底的罪疚,代之是如释重负的轻快。
从此世上再无薛四公子。
既生瑜,何生亮。最先投效佟大帅的人,是他徐季麟,一腔热忱为薛晋铭牵线铺路的也是他徐季麟。论才干资历,论身家手腕,他何尝输于此人。若说佟帅昏聩,放着良臣不用,偏将薛晋铭引为心腹,怪只怪老匹夫有眼无珠……然而那同床共枕之人,他待她如珠如宝,百依百顺,她却为这薄幸浪子而背叛他!
这便怪不得他徐某人另谋高枝,择三公子而栖。亦怪不得枪弹无眼,生死无常。
“这娄子可捅大了!”警察局长脸色发青,掏帕子抹着额头汗水,“徐专员,弟兄们都是照您吩咐办事,可这……长官那里,这可怎么交代?”
徐季麟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伸手入衣内,“怕什么,我有少帅手令。”警察局长闻言一喜,忙探头来看。迎上眼前却是一柄乌黑枪管,正正抵上他额头。
枪响,血浆迸溅,警察局长圆瞪两眼倒在徐季麟脚下。徐季麟嫌恶地避开地上血污,将枪收起,抬脚将尸体踢下路边斜坡,直看着尸身滚向江边。
身后警卫早已惊骇,个个呆若木鸡,只听徐专员冷冷道:“冯局长下令炸船,奋不顾身追击逃犯,不幸中枪身亡。你们可都看见了?”
“没有看到公子,只有两个随从,都死了……”浑身湿淋淋的侍从喘着粗气,刚从水里攀上船来,“附近江面都找遍了,只剩码头那段,要不要再回去找?”许铮浓眉纠结,身上亦湿漉漉滴着水,嘴唇早已冻得乌紫。
寒冬天气里呵气成霜,他却顾不得换下冰水浸透的衣服,狠狠一抹脸上的水,“你们跟我搭小船去找,这里不能再等,先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即刻就医,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铮转身,看向甲板上的夫人和薛四公子。小船在爆炸的巨浪中翻覆,两人一起落水,所幸有薛晋铭舍命护着,夫人只是呛水昏迷,并未受伤。等候在远处江面接应的船只旋即赶到,将落水的众人救起。除去侍从伤亡过半,诸人都无大碍,祁小姐也只是在水下受寒过度,一时晕了过去。然而,找遍江面,唯独不见公子的踪影。
夫人仍在昏迷中,薛晋铭用毯子紧紧裹住她,不停搓着她双手,令她身子回暖,唇上渐渐有了些血色。许铮知道她一旦醒了,不见公子,必然不同意开船。若再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更不安全,追兵仍有可能赶来。
“薛先生,请代为照顾夫人。”许铮朝薛晋铭立正,脚跟一并,郑重点头。
薛晋铭抬头,肃然颔首,“你多加小心。”他恳切的目光令许铮感动,油然涌起歉意,之前诸多偏见,甚至鲁莽将他打伤……此时方觉愧疚。然而,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铮铮男儿又何须言语作态。
许铮踏前一步,坦然朝薛晋铭伸出手。这友善的握手却落了空,薛晋铭没有伸手,甚至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尴尬之余,许铮也不以为意,原本是他鲁莽在先,薛四公子心高气傲,有所怪罪也难免。
船已发动了,甲板的震感令夫人眉头一动,似要醒来。许铮看一眼蕙殊所在的舱内,毅然转身离船,带了几名侍从登上小艇,划向寒雾笼罩的江心。
大船加速,江风渐急,甲板上侍从倾身提醒薛晋铭,“外头冷,让夫人进舱内休息吧。”薛晋铭一直怔怔低头看着怀中的念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将她小心抱起,然而起身之际却似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摔倒在湿滑的甲板上。
“念卿!”他慌忙伸手摸索怀中的人,唯恐将她摔着。身旁侍从本欲上前搀扶,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呆住——薛四公子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是茫然,夫人好端端在他臂弯,他却慌乱摸索着她头发脸庞,仿佛已看不见她。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第一缕阳光从医院走廊长窗照进来,将一个淡淡影子投在地上。护士放轻脚步走近,在这纤削女子身后站了片刻,她仍未察觉,只透过一扇病房门上的玻璃,静静凝望里面。
走廊静极,冷清清,空落落。隔了一层毛玻璃,里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
年轻的护士心有不忍,轻轻咳嗽一声。她回转身来,容颜仍苍白,却比夜里见着更多一分艳色。
“病人该加药了。”护士轻声说,端了手中药盘,示意她挡住了门口。她歉然侧身,将房门轻轻推开,看着护士走进去,拉开病床前半掩的帘子……护士觑着医生不在,回身朝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进来。
她略迟疑,缓缓走近,步子轻悄无声。病床上的男子沉沉睡着,夜里刚做了手术,麻醉药力还未过去。护士将吊瓶的药水换过,悄然打量着眼前这对男女——夜里手术仓促,来不及看清男子样貌,此刻白色纱布覆在眼上,遮去他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来。细看之下,只见他薄唇柔和,鼻梁英挺,轮廓鲜朗,想来应是风采绝佳的美男子……这样的一个人,若失去了眼睛,再难见光明,该是何其残酷。
护士忍不住叹了口气。对面女子闻声抬眼,眸似流波,睫毛微颤,探询而忧虑地望住她。如此美好的一对男女,上天也应怜见。护士终究年轻心软,忍不住摘下口罩,低声道:“手术做得很及时,只要运气不太坏,他应当能恢复过来……”
“郁文。”医生严厉的语声从门口传来,制止了她的话。名唤郁文的年轻护士惶恐低头,见医生快步走进来,对那女子说话却极为恭敬,“病人现在还不宜探视,您也需要休息,请您先回病房去。”
那苍白沉默的女子点了点头,仍目不转睛看那沉睡的男子,良久才转身离去。郁文送她出来,缓步跟在她身后,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