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记 笑缱绻·语铿锵
长窗在他身后敞开,阳光斜照进来,檐下雪已化了,滴水溅湿窗台。风携暗香,拂起她鬓发纷扬。霍仲亨一言不发望着她,看她衣衫单薄,低绾的发髻散开,裙摆也扫上污迹,一身的狼狈憔悴;看她两肩越显瘦削,脸庞也苍白;看她眼底氤氲,雾茫茫似笼上烟霭。这是他珍之惜之,原该捧在掌心的女子。
这是他立下誓言,愿为之遮风蔽雨,使之再不受累的娇妻。此刻她却狼狈站在他眼前,受尽波折,心力交瘁。念卿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结的霜气,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只一片水雾弥漫,朦胧里见他走近,挺拔身躯将身后光也遮住,大衣里露出深青色军服,胸前满满的勋章灿亮。这勋章与他宽阔胸膛,便是她所能见的一切。
咫尺相望,目光深浅,缠绕心头的那些忧、那些虑,连同飘浮的心绪,都在这一刻沉下去,悲欢喜怒各自落回原位。只因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相对无言,不同于静默的宁定,窗外吹进的风里也似有了暖意。
外头融雪正寒,她却连大衣也不穿,就这么瑟瑟站在他面前。霍仲亨脱下大衣,严严实实将她裹住。厚呢大衣格外软和,犹带他的体温。
“冷不冷?”他问。念卿摇头,喉咙里哽住,说不出话。他用手背贴了贴她冰凉脸颊,低头看见她湿漉漉的鞋子,浓眉皱起,二话不说抱起她放到沙发上。然后俯下身,握住她足踝,将鞋子脱了抛到一旁,再脱下雪水浸湿的袜子,用温暖大手拢住她冰冷双脚。
“冻成这样还说不冷?”霍仲亨抬眉,目光里有一丝责备之色。
念卿说不出话,只定定望着他为她暖足的双手。“冻傻了吗?”霍仲亨好笑地瞪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来,衣袖却被陡地拽住。
“你要走?”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住他。霍仲亨点头,来不及说话,就见她似一只被惊吓的猫儿,起身扑进他怀里。
“不许走!”她手臂环着他脖子,赤脚着地,仰头直视他的眼,“不许你走,再走我就恨你,一辈子恨你!”她咬着唇,将下唇咬得发白,手臂环得他几乎窒息。霍仲亨本想抽身透口气,却已不由自主将她紧紧拥住。她那么瘦,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不单我要走,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他叹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在她耳际轻轻一吻,“不然,霖霖怎么办,我怎么办?”念卿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环紧他,任凭泪水滑落。
“这么大的人还哭?”他低声笑,而她一脸的泪,顺势就要蹭在他襟前。
“你看你,怎么跟霖霖一个德行……”霍仲亨哭笑不得,伸手掠起她鬓旁发丝,“别哭了,如果你不想蓬头垢面见人,还有半个钟头的时间梳妆打扮,再迟就赶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念卿茫然问。
“今晚代总理就任晚宴,我来接了你,晚上可得赶回去。”他笑得轻松,眼底却有红丝,显然是连夜赶来,倦色难掩。
“你重伤初愈,怎能这样辛苦奔波……”念卿心酸,抬手抚上他胸膛,感觉指尖下传来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将手移开。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沉沉唤一声,“念卿。”
她柔声应了,抬起眼来深深看他。此刻却换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唯有环紧双臂,将此生至宝屏息守护。
“守护嘛,起初是源赖朝讨伐源义经时设立的官职,至镰仓末期便成了独裁一方的守护大名,同如今的军阀异曲同工……”
“打住打住,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谁问你这个守护。”蕙殊听得昏头转向,挥手打断四少滔滔不绝的话语,“我问的是守护这个词在拉丁文里的来源!”
“你没说不能回答别的来源,我没答错便算赢。”四少笑得狡黠。
蕙殊跳起来,“哪有这样耍赖的,怎样都能扯赢,不算不算!”
甲板上风吹得急,冷不丁将她围在颈上的丝巾吹走,飘飘落向甲板另一端。蕙殊哎呀一声,顾不得和他争辩,忙追了上去。丝巾落在地上,蕙殊弯身,却见一双黑色高跟鞋映入眼里。穿高跟鞋的黑衣女子将丝巾拾起,递了过来。
“谢谢。”蕙殊微怔,见眼前女子容色姣好,风姿绰约,一身装束从头到脚都是黑色。
“这海风最是烦人。”她朝蕙殊笑笑,身边并无同伴,似很乐于攀谈。
蕙殊同她寒暄了两句,心中挂着四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那是您先生?”黑衣女子随她望过去,问得有些唐突。蕙殊摇头笑笑,一路上早已习惯被人这样问,也懒于解释,趁此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回去四少身边。原本在玩一个互相考较的游戏,此时海上风急,眼看云层阴沉,将有雨至。
蕙殊提议回舱里再玩,四少点头而笑,缓缓从椅中起身。蕙殊伸手去扶,他挡开她的手,拿起椅旁手杖,准确地绕开脚下障碍。看他行走在前,姿态依然潇洒,只是步履慢些,若非十分留意,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半盲的人。
那场烟火将他眼睛灼伤,医院里治疗仓促,未能令他完全复明,两眼只可模糊见物,往后也不知能恢复几成目力。蕙殊默然跟在他身侧,竭力不去想这问题,权当他一切如常……只是心中苦涩,自那夜得知他并未复明,更配合他演上一出戏来瞒过霍夫人,这苦涩滋味便如深刺扎入心底。甚至对霍夫人也生出一丝不可理喻的怨怼,明知道他所遭厄运并不能怪在她身上,她若知晓真相,怕是最痛心之人……可如今说什么也无用了。抑或那些都不要紧,蕙殊只希望,此去香港能让四少远离乱世纷纭,寻得好医生,将眼伤养好。到那里有贝儿,有他的红颜知己,但愿能令他忘却烦恼。
蕙殊叹了口气,不经意间,似觉身后有所异样。她回头,见那黑衣女子立在甲板栏杆边,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和四少。
强烈的光线晃动在脸上,念卿迷迷糊糊醒来,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伏在他怀中舍不得睁眼,喃喃问:“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霍仲亨语声温醇。
念卿一惊坐起,茫然看向车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灯色树影不断朝后掠去,前方明晃晃已可见灯火辉煌的所在。车子已足足开了大半日,分明才一合眼的工夫,竟然已经到了。“我以为刚睡着,竟睡了这么久?”念卿抬手拢起鬓发,眼底犹有初醒懵懂。
“你太累了。”霍仲亨这才动了动肩膀,将僵麻的手臂收回,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怜惜。
一路上她枕着他胳膊睡得安稳,他揽着她一动不动,唯恐将她惊醒。念卿望住他,原本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依然身姿笔挺,任何时刻都保持军人的威仪,从无丝毫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