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记 兴干戈·全玉帛
总理府四下早早戒严,军警将新闻记者全部驱逐,来往道路戒备森严。今晚宴会聚集名流显达,总理府内外布置得辉煌锦绣,灯火照彻夜空,悠扬乐声远近可闻。如此盛大喜气,却被军警严阵以待的肃杀冲淡了几分。
车子转弯,驶入总理府门前,璀璨夺目灯光照入车中,远近光影晃动眼前,子谦皱眉,十分不适这骤然而至的聚光。前面那部黑色车子徐徐停稳,子谦所乘的车紧随其后停下。道旁警卫齐齐持枪敬礼,侍从官跑步近前将车门打开,抬手敬礼,肃立在侧。霍仲亨从车中下来,侧身将手伸给念卿。耀目光亮从后方斜照,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阶下。他一身深青色元帅礼服,绶带织金,佩剑在身,灿亮勋章昭示煊赫战功;臂弯中挽了他美丽的夫人,她红衣似火,轻裘如雪,仰脸朝他浅浅一笑。他低头看她,侧脸晕上柔光,笑容如醇酒。子谦立在车门边看得怔了,被身旁侍从低声提醒才回过神来,低头整了整领结,走上前去唤一声:“父亲。”
霍仲亨点了点头。念卿含笑看过来,欣然赞赏目光令子谦脸上一红。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子谦立在灯火绚烂中,玉树临风姿态与往日桀骜不同,别具一番清贵气度。他薄唇轻抿,在仲亨面前总有一丝孩子气的紧张。
今日是霍公子第一次与霍仲亨夫妇公开亮相,且是这样隆重的场面。桀骜不驯的子谦,什么大场面也不能令他紧张,却只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够好。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一直珍惜并渴望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事实。少年青涩,曲折心思,念卿懂得。在车上,她对仲亨柔柔耳语,“对他好一些,他还是个孩子。”
他板起脸问:“你几时也开始替这混小子说话?”
她伏在他肩上笑,“我们早已和解。”他哼一声,眉梢眼底掩不住的欣慰尽落入她的眼底。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子谦,身量比起父亲只略差半头,已是翩翩风采的青年男子。霍仲亨深深看着他,却似乎不知如何与自己儿子说话,又是冷冷一句,“愣着干什么?”
念卿的指尖在仲亨掌心轻轻叩了叩。于是霍仲亨低咳一声,语声和缓下去,“走吧。”
子谦看念卿一眼,垂下目光,跟在他们身后半步之遥,隐隐闻到一缕熟悉暖香,仿佛是她的香水味道,袅袅似一只看不见的蝶,在人鼻端心上撩拨……眼前浮光掠影,却只见她裙袂翩跹。
大厅里光亮骤盛,层层光环闪耀,曲声人语如潮涌至面前。一声“霍督军到”,令全场骤然一肃。子谦抬起眼来,四下里无数双惊诧探究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太过炫亮的灯光,令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只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后,令人无所遁形。父亲的身影却如一道屏一座山,将他安稳地罩住。
他向众人淡淡笑着,用不经意的声色说:“犬子霍子谦。”区区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倨傲……或者,该称作自傲吗?子谦看向父亲,不敢相信自己从他话中听出的自傲之情。父亲臂弯挽着夫人,神色从容,目光淡淡投向这里,并没有刻意看他,却流露全不掩饰的骄傲。
原来是真的,父亲真的以他为傲。子谦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仿佛有热血涌上耳后。迎着众人目光,他挺直身姿,微扬下颌,学着父亲威严姿态,唇角带上一点倨傲笑容。少帅霍子谦的到来成了全场的焦点,甚至比霍仲亨夫妇与佟大帅更加引人注目。夫人们趁着霍帅、佟帅同洪总理在一旁叙话,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纷纷对霍公子关切备至。云英未嫁的淑媛们立在廊后低声言笑,目光却飘向霍公子与念卿所在的方向——灯影酒色之间,那一对俊美人物实在太过夺目,无论被人群簇拥到哪里,都牵引无数视线。
今夜的灯光似有着奇异魔力,令子谦有些眩晕,亦步亦趋跟在念卿身侧,看她横波顾盼,长袖善舞,周旋在衣香鬓影之间。她向他介绍一个个冗长拗口的名字和官职,某某长官与某某夫人,某某公子与某某小姐……奇怪他竟一字不差地记下来,过耳不忘。她杯中香槟饮尽,他自然而然接过,从身旁侍者托盘中拿起一杯递给她。
“子谦,你不要喝太多。”她笑着看他。他这才觉察自己真的喝了不少,耳根已微微发热。他的酒量生来就不好,这点肖似母亲,她是喝一小杯女儿红也会大醉不醒的人……不像她,她手中杯不停,与趋附阿谀的人们言笑自如,任凭琥珀美酒一杯杯的饮下,酒力却只令她双眼越发晶莹,笑意越发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既是百炼钢亦是绕指柔。连父亲也陷落,谁又能抵挡她的美。
“娇妻在侧,佳儿在前,还是老弟好福气!”佟岑勋斜眼看向众人簇拥的霍夫人与霍公子,难得文绉绉地恭维了一句,旋又摸着唇上胡子,哼声道,“老子养了六房老婆,四个儿子,就没一个成器的东西!”他骤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令洪歧凡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搭话。他虽已坐上总理的位置,也深知佟岑勋这莽人是瞧不上他一介文人的,若没有霍仲亨的支持,佟岑勋只怕压根不肯给他面子。
霍仲亨却笑笑,“佟兄过谦了,三公子比起犬子大有出息。”
洪歧凡闻言变色,心提到嗓子眼,不知霍帅为何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当口提起佟三公子岂非给佟帅添堵,这两人若一言不和翻起脸来,糟糕的还是自己。当即洪歧凡便想岔开这话打个圆场,但佟岑勋偏偏较了真,竟问霍仲亨:“出息在哪儿,出息在跟老子作对的本事上吗?”
霍仲亨朗声笑,“若说这件本事,犬子未必不如令郎。”
佟岑勋嘿嘿一笑,“老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我老佟是个粗人,比不得霍帅出身名门,我家老三那点本事怎么敢跟霍公子比,任由他再怎么闹也闹不上台面。”这话里锋芒已展,听在洪岐凡耳中,顿觉糟糕。
两位大帅貌似言语无忌,实则试探往来,暗藏机锋。洪歧凡心下忐忑,赔笑道:“两位都过谦了,年轻人言行有所出格总也难免,父子又岂能有隔夜之仇。”
他这意思是暗示与佟孝锡和谈的意愿,也算迎合佟帅的心意。可佟岑勋睬也不睬他,霍仲亨也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洪歧凡脸上挂不住,恰逢洪夫人携了一位公使夫人过来引见,他便趁此抽身,将这两个难缠的老对头独自撂下。
看着洪歧凡背影,霍仲亨淡淡一笑,“若只是父子仇,反倒好办。”
“废话。”佟岑勋横他一眼,也算附和了他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