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记 疏至亲·远至爱

同豹子玩得正欢的霖霖,一扭头看见父母并肩坐在台阶上,正在做着很奇怪的事——.霖霖歪着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咬了妈妈的耳垂,又去咬妈妈的嘴……她蹑手蹑脚带着墨墨走近他们,冷不丁“哇”一声大叫!

爸爸果然被吓住了,回头瞪大眼睛看她。霖霖指住他鼻子,“爸爸坏,爸爸咬妈妈!”妈妈扑哧笑出声,爸爸的脸却腾地红了。

“怎么平常不肯说话,一到这时候就来打岔!”霍仲亨哭笑不得地拎起女儿,捏住她小小的鼻尖,想趁机逗哄她多说几句话,她却怎么也不肯开口,扭着身子也不让父亲抱。霍仲亨只得放下她,假装板起脸,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约是落掌稍重了,霖霖小嘴一扁,放开嗓子号哭,却根本没有一滴眼泪。

念卿知道那是她假哭的小伎俩,全然不以为意。伏在地上的墨墨却不乐意了,呼地站起来,毛茸茸的大脑袋毫不客气地朝霍仲亨顶去。

毫无防备的霍仲亨顿时被那黑豹子压倒在地,傻乎乎的墨墨并不知自己已长成庞然大物,仍以为可以像幼时一般腻在人身上玩闹……见主人被扑倒,越发兴奋,赖皮地腻在他身上不肯起来,直至被侍从赶来连拖带推地弄开,仍呜呜着撒娇。险些被压得喘不过气的霍仲亨,被念卿搀扶着起来,看着咬唇忍笑的妻子和拍手大笑的女儿,只得狼狈地整了整衣服上草屑泥土,对念卿咳嗽一声,“你陪霖霖玩,我回书房了。”

转身走出花园,霍仲亨立刻沉下脸训斥身后侍从,“怎么不将豹子拴上链条?压着小姐了怎么办!”侍从忍笑低头,听见他转身自顾嘀咕,“真是,什么时候长那么肥了……”

其实念卿也在思虑着这个问题。墨墨毕竟是猛兽,如今越长越大,爪利齿尖,稍微有个不慎,后果不堪想象。况且霖霖也不能终日只同一只豹子疯玩。她已经三岁大了,也是时候教她读书、识字、音乐、舞蹈、绘画、骑术、射击……想想竟要学习这么多呢,做小孩子未尝不比大人辛苦。

念卿牵起霖霖,带她到小客厅的钢琴前,抱她一起坐在琴凳上。跳跃琴音在她纤长手指下流淌,一曲《致爱丽丝》温柔回旋,美妙如天籁。霖霖只安静了片刻,便悄悄溜下地,爬到三角钢琴下面探头探脑,琢磨这庞然大物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念卿叹口气,无奈地想,这丫头对音乐是完全没有天赋了。

“夫人!”身后门被砰一声推开,四莲急急奔进来,耳边两粒翠玉坠子颤悠悠晃着,“夫人,您快去劝劝,子谦又惹怒了父帅,正在书房里闹呢!”

念卿心下只道是子谦又言语冲动,这父子俩总是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她已习以为常,若有哪一天相安无事才是奇怪。然而,四莲话音未落,楼上仆佣惊骇叫声传来,隐约听得有人叫着“少爷,少爷——”

四莲与念卿一时都变了脸色,慌忙奔上楼,只见侍从已冲进书房拦住霍仲亨,子谦正被仆人从地上搀扶起来,嘴角赫然淌着血。

“你打死我也改变不了这事实,天下人都在眼睁睁看着,不管你做了多少好事,后世只会记住你的专制暴虐,你留在历史上的名字只会是封建军阀!”子谦抹去唇角的血,昂头看着霍仲亨,毫不示弱地冷笑。

两个高大魁梧的侍从也拉不住盛怒之下的霍仲亨,只拼命挡在他与子谦之间。念卿来不及出声,只见霍仲亨拂袖甩开侍从,又是一掌掴在子谦脸上。子谦踉跄退后数步,鼻子里也淌下鲜血。

四莲奔上去将他扶住,哀声求恳,“父帅,别打了!”

念卿也挡在霍仲亨身前,紧紧拽住他衣袖,焦切对四莲道:“快扶子谦回房去。”

子谦却将眉一扬,越发挑衅地看着父亲,“你除了会动手还会什么?除了打我,你这个父亲又做过什么?”

霍仲亨脸色铁青,一言不发,手却在微微发抖。念卿知道这是他暴怒的征兆,若再将他激怒不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一时间慌得变了脸色。偏偏子谦仍然不知死活,又冷笑道,“你既然不分青红皂白,将那些无辜学生都算在光明社余党里枪决,不如也算上我一个!省了我总在面前碍你的眼,你反正也不需要这么一个儿子……”

霍仲亨猛地推开念卿,一转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佩枪。念卿眼疾手快将枪夺下,失声叫道:“四莲,快带子谦走!”

四莲拼尽全力拖住子谦胳膊,颤声道:“求你了,子谦,求你别闹了……我们走……”

“要走你自己走!”子谦愤然将胳膊一抽,四莲立足不稳,重重跌倒在地。念卿惶急之下顾不得四莲,霍仲亨将她手腕一捏,轻而易举将枪夺回,嗒一声上了膛。

“霍仲亨,你疯了吗!”念卿抓住枪管,如被激怒的母兽一般挡在子谦跟前,却听身后仆人惊呼了一声,“少奶奶,少奶奶不好了!”

四莲脸色苍白地被人扶着,勉力撑起身子,一手环住腰间,额头渗出密密汗珠,下唇咬得发白。子谦一看之下呆了,忙俯身将她抱起,“你怎么了,摔到哪里了?”

四莲虚弱摇头,“我没事。”

医生赶来时,四莲已稍稍好转,念卿在房里陪着她,子谦茫然不知所措地守在门外。足足等了大半小时,医生才从房里出来。

“她怎么样?”子谦紧张追问。

“少帅……”医生笑着摘下眼镜,方要回答,却见夫人推门出来了。

念卿板着脸,冷冷看子谦。子谦低头不敢看她责问的目光。念卿叹口气,“你明知道你父亲是在意你的,为什么总要说那些话去伤他?”

子谦黯然沉默。

“或许那些人在你心中是志士,是朋友,但是,无论你有多看重他们,都不值得为此赔上父子情分。”念卿肃然看着他,“你用那样恶毒的话指责你父亲,可曾想过他的感受?”

“我不是故意气他。”子谦抿了唇,虽仍嘴硬,却也有了几分歉疚之色,“可是,父亲他也是人,并不是永远不会犯错的神祇!这件事上的确是他错了,若他一意孤行下去,只怕会铸成大错。那些话固然激怒他,可即便我不说,外面自有千万人会说……夫人,你也不希望他多年之后被人骂作暴虐无道的军阀,我更不希望自己的父亲遭人唾骂。”

见念卿蹙眉不语,似有所触动,子谦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激越,“夫人,我何尝不明白父亲心忧家国,何尝不体谅他的立场,可是你不能否认,他骨子里仍有专制的遗毒,他习惯了一手遮天,从未真正懂得尊重民权民意,如果他将这些无辜牵涉进光明社一案的人全部枪决,那将是他一生洗不去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