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记 同素光·共千秋
白色烟雾从烟斗中大股大股冒出来,一手拿烟斗一手拿电报的人蜷身在沙发中,垂目看着十万火急送到的电文,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电报在手中微微发颤。直看了半晌,也不开口,只将电报纸凑近烟斗,就着一点火光点燃,缓缓烧去。
“竖子不足与谋……”柳沛德喃喃自语,似一声苦笑,又似一声长叹,蜷在沙发中的身影深深佝偻下去。他口中狠狠抽一口烟,喷出大股烟雾,将空洞眼神笼住。
英雄总是倒在政坛。
古往今来,最神勇的将军也不是政客的敌手。霍仲亨自负豪杰,却不知自己早落在权术陷阱中,这原是一盘没有悬念的对弈。柳沛德算无遗策,身为先总统身边第一谋士,却唯独没有算到这一个乾坤陡转的变局——若对手早已将自己置身输赢之外,弃了全部筹码来与你搏,你又如何赢他。万万想不到,那个人的坚忍,竟至如此地步。
柳沛德一动不动坐了半晌,叼着烟斗迟缓起身,一步步走出卧室,抬眼看见等候在外的颜世则与另两名心腹。
“那女人还活着?” 柳沛德白须颤动,目光漠然。
那两人惶恐低头,颜世则垂首答道:“外伤不足以致命,不过霍沈念卿的妹妹证实已丧生。”
“无关痛痒之人罢了。”柳沛德笑一笑,咬着烟斗缓步走到窗前,一言不发伫立。煞费心机布下的杀招,就这么白白耗掉,该被灭口的霍沈念卿依然活着。此前所有人都将注意力倾注于霍仲亨的生死去向,这个人一旦放虎归山,后果是谁都不愿想象的。代总统大位还未坐稳,已被他的销声匿迹搞得坐卧不宁,风声鹤唳。他从北平逃脱,竟从此消失无踪,令一路布下的天罗地网形如虚设。
刺杀不成,仍留有下一步杀招。代总统早已调兵部署,做好应对霍仲亨反扑的准备,只等兵变一起,即刻宣布霍仲亨背叛共和,破坏和谈,号召各路军镇讨伐。无论他有何等威望,先总统尸骨未寒,兵逼南方政府却是铁铮铮的事实,届时人心倒戈,必陷他于四面楚歌之境。然而左等右等,霍仲亨连人影也不露,日夜监视霍家也徒劳。
霍沈念卿急于寻找他,部属也在找他,代总统更是迫切得像一头嗜血的兽,急红了眼地在黑暗中寻找那潜伏的对手,宁肯对手跃起相搏,也胜过这样无声无息的威慑——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突然如闪电般出现,一口咬住你的咽喉。假如早听他的劝诫,早些下手制住他的死穴,将霍仲亨早早引出来,也不会让他暗度陈仓,以至绝地反扑……柳沛德一声长叹,将烟斗在窗棂上重重一叩,“晚了,太晚了。”
霍仲亨终于动手,要想再制服他,已然晚了。
潜伏在南方的心腹发来密电,就在今晨一早,失踪多日的薛晋铭与总统府新任参谋长一同现身议院,向议院提交弹劾,指证代总统伪造和谈条约、篡改先总统遗命、刺杀霍仲亨与另两位知情的党部元老,捏造罪名将顾青衣等人枪决……总参谋长提交弹劾的同时,还出示了先总统的亲笔遗书和真正的和谈草约,那草约上不但有先总统与洪歧凡的签名,还有霍仲亨等数位参与秘密和谈官员的署名,以此证实了代总统矢口否认的秘密和谈一事。除此,还有一个人,也随薛晋铭一同出现——那便是以“悲痛卧病”为由,一直闭门不出的先总统夫人——她以未亡人之身出现在议院,在党部、军部与立法院全体官员面前,公开痛斥有人背叛先总统遗志,意图篡夺革命成果。
原来这才是霍仲亨的反扑。他隐忍至今,不现身不动武,暗地里已将刀锋架上了对手后颈。他以自身为饵,牵制所有人的注意,引得所有人都去追踪他的去向。而他不急于调兵动武,也不赶回家中保护妻女,却去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金陵。
为他提供庇护的人,正是先总统夫人。代总统上天入地寻找他生死下落时,岂会想到,霍仲亨就在金陵,就在他眼皮底下。而薛晋铭得到霍仲亨手中的先总统遗书与和谈草约,神不知鬼不觉潜回南方,投向反对代总统的军部少壮派,以先总统夫人拉拢党部元老,来了狠狠的一记釜底抽薪。
烟雾浮沉眼前,柳沛德叼着烟斗,半眯了眼睛——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想起许久以前,曾与霍仲亨一起打猎。那时自己正当壮年,霍仲亨还是个英姿勃发的年轻将领……他看着霍仲亨猎鹿,从来没有多余的弹孔,只有致命处一枪足矣;在他手上,鹿虽死,皮毛依旧完好。
柳沛德失声笑,越想越觉可笑、可佩、可恨、可惜……不可自抑地,笑了个前仰后合。他诡异笑声令身后三人莫名所以,面面相觑,渐渐毛骨悚然。待到他声音嘶哑,连声呛咳,总算停住了笑,从窗前缓缓转过身子,眼里透出奇异的,似绝望又似狂热的神色,“就算霍仲亨现在回来,我也不会让他这般如意。”
病房里白惨惨的灯光透过门上玻璃,照上蕙殊沉默的侧颜,照见泪痕宛然。身后女子语声沉婉,“你放心,夫人在医院很安全,我会亲自看护她……”
“不!”蕙殊猝然转身打断她,“林大夫,你不知道那些专搞暗杀的人有多可怕,他们是无孔不入的恶魔!”她看向身后的林燕绮大夫,神色激动,“连茗谷也能被人潜入,我绝不能信任医院的安全,夫人不能留在这里!”
“祁小姐,您冷静一些。”林燕绮医生坚持不肯让步,“现在医院里里外外都是警卫,整个医院都已封锁,你若仍坚持要将夫人带出医院,这我不能同意。你也看到了她的伤,万一离院感染,引发败血症是会要命的!”
蕙殊扭过头去不说话,肩膀微微发颤,想起豹笼前那惊怖的一幕,仿佛鼻端犹能闻到浓重的血腥气——那是她平生仅见的、最可怕的画面。如果不是豹子吃下那有毒的糕饼,此刻冰冷躺下的尸体,就将是霖霖。
乔装成粮铺学徒的杀手,趁傍晚送米面到茗谷,杀死了一名厨子,换装改扮成厨子模样,伺机刺杀。慑于警卫森严,全无机会接近主楼,直等到夜里女仆来取宵夜点心,终于觑得投毒的机会。岂料阴差阳错,那蛋糕却被夫人豢养的豹子吃下。杀手身份暴露,逃走不及,吞枪自杀。
中毒濒死的豹子发狂噬人,夫人为保护霖霖受伤,虽无性命之虞,肩背伤口却也触目惊心。然而夫人唯一的妹妹……蕙殊陡地闭上眼睛,不敢想,一想起那可怜惨亡的女子,周身禁不住地发抖!
肩头一暖,是林大夫轻轻将她的肩膀握住。林大夫瘦而匀长的手或许是拿惯了手术刀,比一般女子稳定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