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天色已黑了,与繁华市区一望之隔就是穷人聚居的老街陋巷,长长的石板坡仿佛将一座城市划成两个世界。在轰炸威胁下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带着疲惫归家。低矮夹壁搭起的棚屋间冒起袅袅炊烟。一户人家门前,一个妇人千恩万谢将两个少女送出来,不住感谢她们前来探望自家女儿。两个少女告辞离去,走出巷口,圆脸略矮的女孩低低地叹口气,“小珍太可怜了,家里情况本来就不好,现在她被炸断了腿,往后的日子真不知会怎样……沈霖,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霖霖沉默片刻,“小珍她会坚强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巷子,外面没有路灯,黑黢黢的石板路只被邻近人家灯火映个半亮,不远处有三两人影徐徐走动。同伴有些畏缩地朝沈霖靠了靠,“这地方真是乱糟糟的。”

“不要怕,走出去就热闹了。”霖霖挽紧她,目光却朝路口的一个高大人影扫去——那是守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于,不管她到哪里,他都会忠心耿耿地跟随在侧。她知道,身手不凡的老于并不只是一个普通司机,他是薛叔叔最亲信的手下,却放下身份来做这样一个家仆。薛叔叔为她和母亲设想得十分周到,有他在,便和父亲在时一样,头顶总有一片不会塌的天。

虽是走在黑漆漆的寒夜里,霖霖心里却感觉暖暖的。

两人走过石阶,拐过路口,终于回到路灯明亮的大街上。

老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朝停在街对面的车子点了点头,车子缓缓朝这边驶来。

霖霖驻足,正欲与同伴告别,却被同伴一拽,指着不远处人声灯影热闹非凡的茶馆叫她看,里面正有人在唱戏,表演的是川剧里的绝活“变脸”。同伴兴奋地拉着她上前,挤进茶馆人丛里看热闹。

霖霖也是少年心性,一时踮起脚尖看那绝技看得入神。

端着香烟匣子的小贩挤在人丛里,兜售劣质的便宜香烟,遇上穿戴光鲜的人便低声询问要不要“洋货”。小贩挤过霖霖身边,朝她挤眉掀起罩布露出外国糖果盒子一角。霖霖没有理睬,心知街头兜售的只是假货,现今外国糖果和烟草都是稀罕物,一定得有特别的门路才能弄到。却听身后有人弹个响指,将那小贩引了过去……霖霖望向戏台,隐约却听见身后有个男子在同小贩攀谈,询问洋货的来路,口音听来有些熟悉。

不经意地回头看去,霖霖愣住,竟又是那个褐发蓝眼的英国人。

他并没有看到身在人丛中的她,只把小贩叫到角落,背抵了茶馆的柱子,低头专注翻看小贩手里的烟和糖果……戏台上变脸喷火唱得热闹,台下叫好如雷。那昏黄光影,映着他褐色头发上一点亮色,勾出侧颜轮廓的深浅阴影,蓦地叫她想起那日在天香居门外,他追着车子,额发被风吹乱,蓝灰色瞳孔深远得好像重庆冬日的天空的情形。

霖霖悄悄地离开同伴,挤过人丛,来到他身后。

“这烟是假货,不要买。”她用英文对他说。

他错愕地回头,眉毛一挑,惊喜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霖霖不由得一笑,也不知为何,这人虽不识趣地拍了她照片,却让她无法反感,也许是因为两次连累他挨揍,难免有所歉意,眼看他便要上小烟贩的当,便忍不住出声提醒。

远远地站在茶馆外等待的老于已朝这里走来,霖霖不想再惹麻烦,低头挤出人丛。

他偏偏追上来,“请等一等!”

她没有停步,他却大步抢到她面前,用一双执拗的蓝眸望定她,“请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一怔,不由得侧首看他,回绝的话到了唇边,陡然化为惊呼——

就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两个灰衫男子悄无声息地靠近,当先那人抬手朝他后颈击来。

“当心!”霖霖猛地将他一推,他猝不及防刹住脚步,后背撞上那灰衣人。

灰衣人一击不中,立刻左右夹击上来,趁他立足未稳,劈手去夺他随身不离的相机。Ralph反应极快,对袭击并不意外,一弯身避过对方拳头,拽起霖霖就往戏台后跑。

一个灰衣人扣住霖霖肩头,来不及发力,后脑已挨上一记重击。

急急赶到的老于勃然大怒,反手一扭,将那灰衣人抛摔出去,撞翻了一张茶桌。杯碎盏摔声里众人大乱,Ralph趁机拽着霖霖混入人丛,敏捷地从后面侧门钻出,朝巷道里跑去。

老于收拾了两个灰衣人,回头再看,霖霖早已不见踪影。

巷道里路灯昏黄,石板路斜斜顺着山势而搭,霖霖被Ralph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想挣脱他的手,却拗不过他的一双坚实臂膀。这人整整高出她一头,以她的高挑身姿尚不能及他下巴。霖霖被他挟在臂弯,竟似一只小鸡被老鹰攫住。

“你……”霖霖急喘,踉跄两步随他跃下台阶,却是再也跑不动,“停……停下……”

他回头张望,一把拽着她猫进路灯后的转角阴影中,让她靠着墙壁。

霖霖累得只剩扶腰喘气的份儿,恼怒地瞪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累得够呛,一手撑了墙,一手扶着她,低头看她片刻,却笑出声来。

不知是奔跑时蹭到哪里,她脸颊上沾上一片污黑,像极了花脸猫。

Ralph手指揩过她脸颊,让她看那黑印,霖霖更是气恼,抬手狠狠揩拭,却越擦越花。

“别动,让我来。”他抬起她的脸,拿袖口小心揩上去。

她却生了气,恶狠狠地打开他的手。

近处忽然有声响传来,Ralph忙拉她缩回路灯后,屏息伏下。

却是一只猫奔了过去。

Ralph松了一口气,就势席地坐倒,伸直一双长腿,靠在墙上望着她只是笑。

“你还笑得出来?”霖霖腿软气粗,没好气地坐在地上,看他被人袭击追逐却还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皱眉又好奇,“你一个洋人,怎么会惹上码头袍哥?”

袍哥,即是四川一地的哥老会,同上海的青洪帮一样,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江湖行会。霖霖入川以来,跟在薛晋铭身边也是有些见识的,一看茶馆里那两人的打扮,即知是袍哥中人,且不是什么寻常的小跟随。

Ralph耸了耸肩,长喘一口气,朝她晃了晃手里的相机。

霖霖微怔,旋即目光闪动,有些明白过来,“你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

Ralph有些惊讶于她的颖悟,“嗯”了一声,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扬眉微笑,“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那日轰炸时,第一次遇到,他是说过他名字的。

但她并没有在意,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一个英国记者。

“Ralph,”他倾身过来,微笑望着她,“Ralph Quine,假如以后记不起这个名字也没关系,你只需记得,有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对你一见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