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记 一九九九年五月·茗谷废宅
正午阳光照在窗前弧度优雅的半月形阳台上,雕栏上涡形刻纹留存着只属于大半个世纪前的风情韵致,那一种含蓄入骨的细腻、欲语还休的眷恋,重现在明灿灿的五月阳光下,形存神去,似是而非。
遐想当日曾是谁在这露台凭栏而立,又曾是谁在远处徘徊相望。到如今只剩得人去楼空,纵是楼阁依旧,草木重芳,流年早已暗换。站在初露真容的副楼阶前,启安恍惚,心思浮浮沉沉,到此刻竟不知自己做这一切是否真有意义。
历经数十年风雨的废宅,沉默在天空下,不曾言语,不动喜悲,却冥冥中引导她来到他的身边。启安侧首看艾默,目光却凝住。
她在流泪,泪痕闪闪滑过脸庞。
仰首望着刚刚完成框架修复的副楼,艾默哽咽,殷殷目光不像是看着一栋冰冷的房屋,倒像越过砖瓦木石看见了血脉相连的亲人,看见了朝夕思慕的故乡。这样的神色,他是见过的,不在艾默脸上,而是在少年时那个牵着他的手,引他遥望关山的那个人脸上。
启安动容,痴痴地望着艾默,沉在她那谜一样的目光里。
她察觉到他的注视,低头擦去脸上的泪痕。
只听他低声笑,“傻丫头,完成一栋副楼就这么激动,到大功告成那天难道要号啕大哭?”
艾默转眸看过来,笑里犹带泪光,“我从没想过,有一天真能看见这房子的本来面目。”
虽然主楼的修复还未开始,整个工程只进行到五分之一,但初步清理出来的开阔前庭与框架修复完成的左翼副楼,已给艾默和启安带来巨大鼓舞。
整个茗谷留存最完整的就是左翼这栋两层的副楼,当年只烧毁了局部,基底架子大多完好,经过重建修复,从外观看上去已恢复了七八分旧貌。但内部仍是空空如也,细节修复与布置上难题仍然很多。
推门走进空荡荡的长廊和大厅,重新搭建的木楼梯刚上好漆,光线从楼上天窗照进来,在幽暗的扶梯上投下一线光柱,将拾阶而上的艾默笼在光晕里。
扶梯下的启安不经意地仰头,眼前有刹那错觉闪过,仿佛时光闪回,竟是谁款款回身?
“霍……”一个字,脱口而出,余音却断在唇间。
启安怔怔张着口,被自己的错觉镇住。
艾默并未听清,回首看他,“嗯?”
“或,或许……”启安支吾道,“或许我们应该庆祝一下这成果。”
“开香槟?”艾默笑语盈盈,扬眉谑问,“一醉方休?”
“好,”启安笑着欠身,“但凭吩咐。”
午后小憩,艾默打算去一趟城里的原石巷,本想拉上启安一道,他却推说走不开。
前日里在那里寻到一间古董家私店,里面有些真格的老货,是别处淘不到的。
这一去便是半天,不但将那间店翻了个遍,还将巷子里其他老家私店寻了个遍。五月的阳光晒得艾默脸颊发红,汗湿双鬓。
有间老字号旗袍店外伸出遮阳棚,搁了两把古香古色的藤编摇椅在店外,沉沉檀香从店里熏出来,令艾默不觉驻足,被那幽眇香气吸引,轻轻推开了挂着湘妃竹帘的店门。一抬头,便瞧见正面玻璃衣橱中,挂着件珊瑚色珠绣罩蝉翼纱的半袖旗袍。
光线斜照在珠绣与丝绸上,光泽流转如无声言语。
这是原石巷里最有名的裁缝老店,店主人自夸如今没几个人能有这样的手艺。
艾默试了试旗袍,妥帖曼妙犹如量身剪裁。
头发花白的店主人望着艾默连连点头,惋叹如今不但会做旗袍的少了,会穿的更是少之又少。艾默只是笑,店主以为她不信,端起脸色,滔滔不绝说起自家祖传的手艺,那是从清末传到现在,过去给大督军府上也裁过衣裳的——话入耳中,镜前的艾默怔怔转身,手指顿在领口盘扣处,满目震动。
丝绸凉生生地贴在肌肤上,骤然,就像有了温度;蝉翼纱下粼粼浮凸的珠绣,在指尖抚过,一颗一粒都像活了过来,藏在织物经纬间的秘密嘈嘈切切……这一身衣裳艾默再不舍得脱下。
艾默就那么穿了出来,穿一袭不合时宜的华衣,走在黄昏时分的原石巷里,走过那些不说话的老式房子,走过留存了多少年的石板路面,在路人惊艳侧目的目光里,穿过喧哗闹市,走过烟火市井街头,搭上车子回到被遗忘在时光之外的海滨,回到灯光温暖的旅馆。
然而启安却不在。
老板娘说他留了话,在山上废宅等她。
提到废宅,艾默心头一紧,唯恐出什么差错,顾不上换下衣服掉头就奔出去,隐隐听老板娘在身后嚷:“小艾,下午有你电话……”
初入夜,月色还淡,一弯如眉,斜挂梢头。
艾默推开茗谷废园外虚掩的铁花门,穿过门前葱郁的树荫,驻足碎石路面,仰头一声“启安”还未叫出声,却已瞧见了小楼半月形露台上幽幽的烛光。
他翩翩侧身,从那露台上望向她。
入夜的海风拂衣生凉,她穿着蝉翼纱旗袍,像从画片里亭亭走出,站在如水月华里,旗袍下摆被风撩起一角。路上走得急,头发有些散了,仰头间有几丝鬓发散在耳际。她从楼下静静仰望他,眼里映出月亮的清柔光辉。她一步步踏着木楼梯走上来,穿过空落落的房间,足音仿佛惊醒了房子里沉睡的时光。
露台上放置着简单的小方桌、雪白桌布、雕花烛台,杯中红酒被烛光一照,变作流动的琥珀,馥郁醉人。
他微笑着拉开椅子,引她落座。
她噙一丝笑,目光微垂,睫毛阴影弯成两扇蝶翼。
眉弯似的月亮从树梢移到中天,照着清寂的庄园,天幕下犹是沉睡的废墟,环绕的花树却已重新绽出新蕾,年年岁岁,花开花落,总有更新鲜的春色。
夜里,水汽渐渐在枝叶上凝成露珠。
樽渐空,烛半尽。
艾默已醺然,一手支颐,一手将酒杯悠悠托了,任凭艳色的酒在杯中晃着……她眯起眼睛看他,在他瞳孔里看见与平日完全不一样的自己。
启安拿走她的杯子。
“别再喝了,你醉了。”他的笑容在月色烛光里看来格外温柔。
艾默笑着摇头,起身绕过小方桌,来到他跟前,俯身细细看他。
“启安,为什么你是严启安?”她离他咫尺之距,近得可以闻到她皮肤上的暖香。
启安喉结微动,薄唇抿了一抿。
她逼近他,似笑非笑,肌肤上暖香袭人,“知道吗,我真希望你是……”
她咬唇顿住语声,幽幽地看他。
“希望我是谁?”他背抵了椅背,目光与她相接,无处可隐匿。
四目间流光随影,他的手攀上她的腰肢,将她环入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