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爱与别离

医生爷爷奶奶家有个大院子,老两口种了很多树。不是花不是草,是树。袖珍型的小香樟,小铁树,小腊梅。午后,老两口并排坐在阳台上一起晒太阳。看着他们的背影,想到几十年后,倘若我和顾魏也能够这样,手挽手,互相絮絮叨叨,那是多么好。

我曾经问过顾魏,如果不是我,那么会是谁。

顾魏想了想说,可能会找个同行,医生或者医院的行政人员。

我恶行恶状地问为什么。他说,年龄逐渐大了,父母也会急,自己没有充足的时间去经营一段恋爱,所以,应该会接受父母或同事介绍一个同单位或同圈子的人。找个医生,不会嫌他上班忙。找个行政人员,就有个人能多偏顾家里一点。然后两个人中规中矩地熟悉,恋爱,结婚,生子,过日子。

他说得很平淡。

我可以想象他和另一个白大褂在一起时微笑的样子。我不会矫情地评论那是不是爱情,因为,如果不是顾魏,我或许也会在同圈子找一个别人眼中合适的对象,面对同样的婚恋过程。同一工作系统内的恋人,由于工作性质和内容的相似性,总是比跨系统的恋人更能理解对方。我能够理解这种婚恋模式,所以心里会有点空落落的疼。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象他现在面对我的眼神和面对他“可能女友”的眼神会有什么不同。

顾魏安静地任我盯着他看。他在我面前一向安然而坦诚。

“我要是当初也学医,这会儿我们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啊,白白浪费这么多年。”

顾魏浅浅地笑:“那多忙。”

我捏捏他的耳垂:“你当初要是不忙,我就找不到你了。”

顾魏一直觉得医生是个非常不适合恋爱的职业,疲倦,忙碌,不自由。他非常努力地想弥补这些不足,嘴上不说,但是看着我的时候,总会有一种淡淡的歉意流露出来。过去的三年,他一开始的靠近,到后来的犹豫,再到之后的笃定和努力,我都看在眼里,看得我无端地心疼。

我连忙转移话题:“医生,你上学的时候语文和英语哪个好?”

顾魏想了想:“英语吧。”

两个悲剧的理科生……

“啊,以后孩子拿回来的语文试卷成绩太难看,我是训还是不训啊?不训吧说不过去,训吧他这基因没遗传好。嗯,这么着吧,以后所有日常管理我来,思想工作我也能做,打屁股这种暴力事件还是等你回来吧,咱们俩先分下工……”

顾魏笑得低沉:“你又转移话题。”

2012年的元宵节,一家人一起吃元宵,顾魏去卧室叫奶奶。

一分钟后:“校校!打120!”

那天晚上,我们在医院度过。

影像科主任一张张翻过CT扫描图,最后什么也没说,拍了拍顾魏的胳膊。

顾魏看着屏幕上那张片子,不动也不说话,良久之后,点头道了声谢,牵着我走出来。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等到真正到来的那天,他依旧觉得“胸口闷”。

相比顾魏,爷爷反倒沉着许多。两周后,他握着奶奶的手:“我们回家吧?”

病床上的奶奶一脸安详地点了点头。

顾魏明显瘦了下来,他坚持隔一天回一次爷爷奶奶那。我抚过他手腕突起的骨头,终究什么也没说。

四月初。凌晨4点。

我睡得很不安稳。黑暗中,手机震动起来,我猛地醒过来,按下接听键——

“奶奶不行了。”

我听见顾魏低低的声音,心也跟着沉下去。

“我刚打电话给陈聪让他提前来顶我的班。”他必须要保证岗上有人。

我洗漱换衣,跑出校门拦了出租往医院赶。天还黑着,我看见顾魏奔出大楼。身后大厅的灯光只能照出他大口呼出的白气,却看不见他的表情。一路上我们谁都没说话,车里气氛沉默而低迷。等红灯的时候,我看见他的食指缓慢地点着方向盘,只能抚一抚他的手臂。

到了家按门铃,我的手被他握的有些疼。门很快被打开,医生娘轻声说:“快进去。

我们直冲卧室,老太太正躺在医生父亲怀里。

医生轻轻跪在床边的地毯上,伸出手与她的握在一起。

老太太眯着眼睛,缓慢地打量他,拇指轻轻摩娑,视线又转向我,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我搭着医生的肩膀,看着这个温柔坚韧的老人,在经历了一生的跌宕起伏之后,在子孙的环绕中闭上了眼睛,安静得好像睡着了一样。5点57分,医生父亲抽出托住她侧颈的手,摇了摇头:“走了。”在早晨稀薄的阳光里,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医生握了握她的手,再轻轻放开。医生娘上前给老人换衣服,我们退了出来。

我牵着医生来到封闭阳台,眯着眼睛看天边慢慢洒开的阳光,穿过这个季节特有的淡淡晨霭。

医生坐在阳台的小方桌上,木质桌面上刻着的棋盘已经褪了颜色,表面由于经年累月的擦拭泛出光滑的色泽。他伸出手指滑过上面的凹痕:“小时候,爷爷就在这张桌子上教我下棋,我和奶奶两个人对他一个。”

我抚了抚他的背,医生慢慢眨了眨眼,抱住我的腰,脸埋进我怀里。早晨的空气有些凉,他呼出的气息温暖地熨贴在我胸口。我抚着他的头发:“你以后可以继续用它来教我们的孩子。”

生命总是不断轮回,我们不能控制它的来去。所以我们坦然面对曾经经历的,珍惜正在经历的,对即将经历的抱持希望,这样,至少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可以安详平静,没有缺憾。

从小到大,我参加过很多葬礼,最近的一次是大三,离世的是我的同学,血液方面的疾病。那是一场所有人都觉得难以接受的葬礼——那么年轻,那么突然。三个月前她还活蹦乱跳地和我们在一起。

在葬礼上,一个留学生做的最后致辞,有一段我到现在仍然记得。

During our lives, there've always been departures with families, friends or lovers.

They passed off, ran away or just disappeared, things that you can't get control of. It's terribly insufferable however,you will accept at last, watching their receding backs.

Until one day, we know how to lose, how to gain, how to cherish what we have with her. Then we finally learn how to say goodbye.

Wish that her best time was spent with you, and with her forever.”

顾魏是长孙,守孝任务重。他自从早上在我肩上闭目养神了一刻钟,就再没合过眼。灵堂布置好之后,医生换上了黑色外套,接待前来吊唁的人。

守灵三天,顾魏基本没睡过。

“校校,带小北去休息一会儿吧。”医生娘拍拍我的胳膊。

我过去牵起顾魏的手,拉他进书房,把他安置在靠椅上:“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