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2/2页)
突然间,她用一只手捂住肋部,开始咳嗽起来。我知道她很难受,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难受,所以便挪到她身边坐下。她咳嗽时,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膝头。我想,如果自己手一点便能消除她的病痛就好了。咳完了那阵以后,她说:“请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我绝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待着。”我说。
“怎么啦,莫里斯?那天吃午饭时你可不是这个样子。”
“那天我心里有怨恨,我不知道你爱我。”
“你凭什么认为我爱你?”她这么问,却听凭我的手搁在她膝盖上。于是我便把帕基斯先生如何偷走她日记的事情告诉了她——现在我可再也不想我俩之间有什么假话了。
“这样做不好。”她说。
“不好。”刚一说完她又咳嗽起来,咳完之后,她精疲力竭地把肩膀靠在我身上。
“我亲爱的,”我说,“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指的是等待。我们会一起离开的。”
“不。”她说。
我搂住她,抚摸着她的乳房。“我们就从这儿重新开始,”我说,“我曾经是个糟糕的情人,萨拉。这都是因为缺乏安全感造成的。我不相信你,我对你了解得不够。但是现在我有安全感了。”
她沉默不语,但依然靠着我,像是赞同我的话。我说:“我告诉你最好怎么办吧。回家去,在床上躺两天——你不必这样带着感冒去旅行。我每天给你打电话,看看你情况怎么样。等你身体恢复以后,我再来帮你收拾东西。我们不在这里待。我在多塞特郡【54】的一个表亲有座空着的乡间小屋,我可以用。我们上那儿去住几个星期,休息一下。我该能把我的书写完。我们可以过后再去见律师。我们两人都需要休息。我很累,对于没有你的生活,我已经厌倦透了,萨拉。”
“我也一样。”她说话的声音如此之低,要不是因为我对这句话很熟悉,我会听不出她说的是什么。自从帕丁顿旅馆里那第一次做爱之后,这句话就像广播节目开头的信号曲一样,自始至终回响在我们的关系里:“我也一样”的孤独、痛苦、失望、快乐和沮丧;这是一句要求与你分担与分享一切的声明。
“钱会比较紧,”我说,“但不会太紧。出版社已经约我写一部《戈登【55】将军传》,预付的稿酬足够我们手头宽松地过上三个月。那时我的小说就可以交稿了,而且可以为此得到一笔预付稿酬。两本书今年都会出版,它们应该够我们过到下一本书准备就绪的时候。有你在,我就能工作了。你知道,现在的每时每刻都可能是我出头的时候。我迟早会成为一个俗不可耐的成功人士。你会讨厌这一点,我也会讨厌这一点,但是我们可以买东西,可以阔一阔,这会很有意思,因为我们要待在一起。”
猛然间,我意识到她睡着了。她匆匆跑出来,弄得筋疲力尽。此刻,就像以往在出租汽车上,在公共汽车里,在公园长椅上有过的那么多次一样,她枕着我的肩膀睡着了。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去吵醒她。在光线昏暗的教堂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惊扰她。圣母像周围的烛光摇曳不定,教堂里再无别人。我的上臂被她的身体压得渐渐酸痛起来,这是我平生有过的最大快感。
据说,在酣睡中的孩子耳边悄声低语说的话会对他们产生影响,于是我开始悄悄地对萨拉耳语起来,声音低低的,不会吵醒她,心里希望自己的话能像催眠曲一样沉到她的无意识里。“我爱你,萨拉,”我低语道,“以前绝不会有谁像我爱你一样爱得这么深。我们会幸福的。亨利只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别的并不会在乎。自尊心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他会给自己找到一种新的生活习惯,用它来取代你的位置——或许他会开始集古钱希腊币。我们会离开的,萨拉,我们会离开。现在谁也没法阻拦我们。你爱我,萨拉。”说到这儿我停住了,开始考虑是否该买一只新的旅行箱。这时候萨拉咳嗽着醒了过来。
“我睡着了。”她说。
“现在你得回家了,萨拉,你身上冰凉冰凉的。”
“那不是家,莫里斯,”她说,“我不想离开这儿。”
“这里很冷啊。”
“我不在乎冷。这里还很黑呢,在黑暗里,我什么都会相信。”
“相信我们自己吧。”
“我就是这个意思。”说着她又闭上了眼睛。我抬头望着祭坛,心里感到得意洋洋,就好像自己是他【56】的一个对手似的。我一边思忖着:你瞧见了吧,这才是辩得赢的道理呢,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乳房。
“很累吧?”我问她。
“非常累。”
“你不该这么跑着躲开我。”
“我要躲开的并不是你。”她挪动了一下肩膀,“求求你,莫里斯,现在你走吧。”
“你该躺在床上。”
“我很快就会的。我不想同你一起回去,只想在这里同你说再见。”
“答应我,别在这儿待得太久。”
“我答应你。”
“你会给我打电话吗?”
她点点头,但是,我垂下目光看她搁在大腿上的那只像是件什么被遗弃的东西似的手时,却发现她的食指和中指交叉着【57】。我怀疑地问道:“你对我说的是真话?”我用自己的手指把她那交叉着的食指和中指掰开,说:“你该不会又在盘算着怎么躲开我吧?”
“莫里斯,亲爱的莫里斯,”她说,“我没这个力气了呀。”她像孩子似的用拳头抵住眼睛哭了起来。
“对不起,”她说,“走吧。求求你了,莫里斯。行行好。”
我总算是机关用尽,把她折磨到头了。听到她这般苦苦的哀求,我再也不能继续折磨她了。我吻了吻她那坚韧的、打着结的头发,吻完之后就感觉到她那带着咸味、上面沾着什么东西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嘴角上。“天主保佑你。”她说。我想,这是她在给亨利的信里面写上后又划掉的话。别人同我们道再见,我们也就回别人一声再见,除非我们是斯迈思。我把她的祝福重复一遍送回给她时做得颇为勉强,但转身离开教堂时看到她蜷缩在烛光光晕的边上,活像一个从外面进来寻找一点热气的乞丐的样子,我便能够去想象一位保佑她或者爱她的神明了。当初开始写我们的故事时,我自以为是在作一篇有关恨的记事,但是写着写着,恨却不知道被忘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尽管她有错,尽管她不可靠,但还是要比大部分人都好。我们当中不妨有谁能够信信她——要知道,她从来就没有信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