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戏 致远行者 13

  徐离菲在那天黎明时起床打开了录音笔,然后整个白天她都塞着耳机,一直没有出门。

  次日清晨,照顾徐离菲的小赵护士给褚秘书打了个电话,巨细无遗地汇报:“……在K城时徐小姐的状态就不太好,前天回来和您见过面之后,她的脸色更差,晚上入睡前还有发热,我给她用了药,烧虽然很快退下去,但是她睡得不太好,很早就醒过来。昨天白天她没有出门,一直塞着耳机在听什么,三餐吃是吃的,但只吃了两餐,而且都吃得不多。傍晚时候她用了电脑,大致用了一个小时,之后她没和我说过话,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在窗前做了一整夜,刚刚才睡下。”

  褚秘书叹了口气,道:“我让张妈给她准备了一些易消化的食物,她醒来后让她把饭吃好吧。”停了停,又道:“她若不愿吃,就告诉她Yee已经回来了,她要是想见,就先把饭吃好。”

  小赵护士点头答应,一板一眼地将褚秘书的嘱咐记下来,不该问的问题一个也没有。小赵护士虽然年轻,看着也是张不大成熟的娃娃脸,但做事一直稳妥,拿着比普通私人看护高数十倍的薪资,最清楚事情的界限,明白哪些事情是她的分内,哪些事情是他的分外。

  褚秘书在下午两点时接到徐离菲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她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说她想见聂亦,能不能帮她安排。褚秘书有一瞬的愣怔。无论聂亦是怎么想,但他想,徐离菲性格里总还是有些地方像聂非非的,譬如这种面对大事时的冷静。

  小赵护士向他汇报过这几天徐离菲的动向。她所理解的她可能的身世,足以颠覆她的整个人生,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事,歇斯底里都不为过,但她大多数时间只是发呆。她也许是憎恨的、抵触的、反抗的,但她的憎恨、抵触和反抗却都是安静的。

  那实在很像聂非非。

  熟识聂非非的人评价起她来,大多会说她酷,果决,行事风风火火,没有人会评论聂非非文静温柔。

  有一次褚秘书在老宅碰到聂非非,那是聂家太太在家里搞了一个音乐派对,派对上来了许多相熟的太太小姐,他因有事等聂亦,被聂太太顺便邀请去派对上听听音乐。

  不久便看到聂非非,她刚从一个专题会上下来,栗色长鬈发,米色针织长衣,黑色西装,哈伦裤,牛津鞋,身材高挑,进客厅时步履都带风,引得一群打扮正式的太太小姐们好一阵惊讶。聂太太周没责备她:“怎么这样子就过来,像什么话。”她倒是毫不在意,自顾自从经过的侍应生手中端了一杯香槟,眉眼都含笑:“因为怕赶不上听妈妈的演奏。”聂太太一向重规矩,却也被她一句话逗得笑起来:“要真是孝顺,下午就别去开什么会,还开到这么晚。”

  有两个坐在附近的年轻女孩压低了声音讨论,其中的短发女孩子惊讶:“啊?就是她嫁给了聂亦?个子挺高的,其实也真凌厉,一点看不出柔婉妩媚,不是听说聂太太更中意柔静一点的儿媳吗?”

  另一个长发女孩子道:“无奈她儿子更喜欢女强人。”

  短发女孩子不以为意:“不就是个摄影师?看着其实凌厉,长得也并不见得十分漂亮,我还以为照聂家的挑法,选了个什么样的儿媳呢。”矜持地笑了笑道:“搞艺术嘛,你我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陈家那个一无是处的老二,不还在纽约开了个什么服装设计工作室,设计出来的衣服朋友们捧捧场,她也就自以为是个什么了不起的时装设计师了,这些事……”说着撇了撇嘴。

  长发女孩子抿了抿酒杯:“这位和陈家那位还真不太一样,国际摄影奖一路拿下来,正经在各国国家美术馆办过展的人,行业专业杂志上还有她的专栏。”又笑了笑:“你挺喜欢的那个新锐导演许书然……”努了努嘴:“听说就是在跟着她学习水下摄影。”

  短发女孩子请轻啊了一声:“真的?怎么会?”怀疑道:“她看着很年轻,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履历?”

  长发女孩子绾了绾耳发,似笑非笑:“你不是好奇聂家选了个什么样的儿媳?聂家要求高,选了个天才当儿媳。”

  短发女孩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大约不知道该说什么,悻悻转移了话题,继续交谈了片刻后两人先后起身离开。

  正巧聂非非老远走过来和褚秘书打招呼,口吻轻松,同他开玩笑:“您今天终于放聂亦假了?”只要他在聂亦身边,聂亦多半是在工作,所以她才会这么问他,不说聂亦放他的假,偏说他放聂亦的假,这也就是她性格中俏皮的地方。

  褚秘书也开玩笑:“是皇上给我假,派我微服私访。”

  她愉悦地坐下来开始和他交谈,直到聂太太过来她才起身,随后听到聂太太向请来的某位音乐家介绍聂非非,后几句语声里带了嗔怪:“……整天风风火火,也不知什么时候沉静得下来……”

  似乎聂非非给所有人的印象都不是静。她不柔静,也不沉静。所有与静相关的事情都难以比拟她。女孩子实在是难以像她那样有气势,有时候那种气势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宝剑,单单立在那里就难掩锋芒,她本人大约并没有意识到这种锋芒,或者早已习惯了这种锋芒,因而不显得高调,倒显得洒脱。

  但褚秘书知道,她其实是有安静的时刻的。

  他领略过她的安静。那是很久以前,他打电话告知她聂亦打算结束和她的婚姻,那时候她就很安静。他后来才知道其时她是爱着聂亦的,受了很大的打击,但是在那通电话中听不出任何征兆,她说话很少,没有哪怕一丁点情绪失控,所有的疑问都维持了风度。

  这种风度像谁来着?

  哦,不!

  是谁如今的做派有她的这种风度?

  徐离菲。

  所以徐离菲,她到底是不是聂非非?

  徐离菲问过他,褚秘书想。

  但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解释,他不知道那算不算作一个回答。这个问题已然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和伦理认知体系,他是真的没有办法回答。

  他想起将徐离菲送离S城的那个冬夜,那是去年十二月。他试图劝说聂亦:“那并不是实验失败了,实验室很成功的,只是你不相信她是非非,因为你不相信,所以无论再进行多少次实验,Yee,你都不会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