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6页)
正要一气呵成地落地,但神使鬼差地,她低头朝墙脚下看了一眼。有个孩子正背靠墙壁坐着,膝盖上摊着本几乎有她半个身子大的书。谢光沂瞧着那孩子或许由于营养不良而稍显枯黄的短发和头顶小小的发旋,暗叫一声糟了。
后院确实是块荒地,她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个孩子躲在这儿。
看那洗得掉色的小围兜,孩子应当也是院里的孤儿。谢光沂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是进是退,而孩子已闻声仰起了白瓷似的圆润小脸。
小孩的眼睛生得很漂亮,黑曜石一般大而明亮,却没什么神采,直勾勾地盯着谢光沂看。
该不会跟果果一样,也是个自闭症儿童吧?谢光沂抬起手,干巴巴地打了个招呼:“嗨?”
孩子不说话,依旧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时,谢光沂看清了孩子手里的书。
《少年儿童百科全书》的艺术卷,很老的版本,洋红封皮都掉了色。这的确是儿童读物没错,但孩子横竖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字认全了吗?
两军对垒,对方不说话,谢光沂只得再度主动开口:“嗯……跟你商量件事,我有很重要的工作,需要进到院子里……我跳下来,你不要叫,好不好?”
孩子继续盯着她。
谢光沂被盯得心里发怵,心想这孩子总是不说话,索性就不管了,赶紧完工回去交差要紧,这时,孩子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我考你一段话,要是你能答得出来,我就放你下来。”
逻辑还挺清楚的。
看来这小孩不傻。
谢光沂骑在墙头上,觉得屁股硌得慌,当然求之不得:“你说。”
她可不信自己玩问答游戏还玩不过小朋友。
孩子翻了翻手里的百科全书:“那,我报一个页码,你背出那页的第一段话。”
啊?谢光沂傻眼了,瞪着厚度远甚砖块的硬壳书,试图跟小朋友摆事实讲道理:“你还小,不懂……一般人是不太可能做到这种事的……”
“可你刚才还信心满满的样子。”
谢光沂被噎住了。正常孩子说问答游戏,不都该是脑筋急转弯之类的吗?谁能猜到你要玩百科全书啊?
“对了,你是记者吧?”
谢光沂脸上写满了“你怎么知道”。
“相机,还有录音笔。”孩子指指她的挎包和胸前口袋,“隐藏手法这么低端,你到底是不是专业的?”
谢光沂心头轰地升起了一朵蘑菇云。
“你也是来找果果的吧?没跟那帮白痴一样挤在前头和保安废话,算是聪明些。现在想采访果果,不给院长塞个大红包根本不可能见到她。”孩子耸耸肩,黑曜石似的眼眸里全无讥讽或其余的情绪,冷静得出奇。
小孩只是在陈述她所知道的事实。
“小孩子别张口就钱啊钱的。”
谢光沂简直要招架不住。
她当然知道这招。但总编是个铁公鸡,绝不可能拨出这种预算,否则前头的实习生军团也不至于仓皇败逃。让她真正感到惊悚的是,说出这话的人。
这个年纪的小孩,不是应该还天真烂漫地流着口水,扒住爸妈裤腿要糖吃吗?
“要我带你去找果果,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先做一件事,放心,不是红包。”
孩子的话头忽然一转。
谢光沂绝望地感到,自己已经完全被小朋友牵着鼻子跑了。而且,她依然进退不得地悬在墙头,从屁股到大腿都酸麻酸麻的。
“我报一个页码,如果你能背出那页的第一段,我就告诉你果果在哪儿。”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都说了正常人类不可能做到的!”
无奈和疲倦之下生出烦躁的火苗,谢光沂没有耐心再陪小朋友绕弯子,径自跃下墙头。站直身才发现,身穿灰布兜的孩子还不及她的腰高,抱着百科全书仰头淡淡地看着她。被那目光盯着,谢光沂又有些不忍起来,蹲下身试图跟孩子说清楚。没想到孩子先她一步,抢过了话头。
“我能。”
谢光沂没听清楚:“哎?”
“我能。”小孩把百科全书塞到谢光沂手里,“你随便说页码,还有段落数。”
“哦。”谢光沂刚觉得这孩子还挺聪明伶俐,当即又怀疑起她是不是有什么臆想症,于是她不抱什么期望地随口说了个,“第347页第三段第一句。”
孩子张口就道:“昆剧,即昆曲、昆腔,也叫昆山腔,是我国古老的声腔和剧种,与海盐腔、余姚腔、弋阳腔合称为‘四大声腔’。”
谢光沂震惊了,下意识又考她:“第546页第四段。”
“腓尼基人是现在的叙利亚和黎巴嫩地中海沿岸居民的祖先。一些考古学家认为,腓尼基人早在公元前534年就曾经乘船光顾美洲,证据是在巴西发现了一块具有腓尼基文物特征的墓志铭拓片,拓片上记载着一个来自腓尼基商业中心的商人探险家团体。”
谢光沂赶紧翻书验证。
一字不差。
孩子说完最后一个字,连气也不带喘的,就那么睁着双黑曜石似的圆眼静静地望着她。
谢光沂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她当即想要道歉,却又不知这份歉意该从何说起。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遇到的这个孩子可能拥有比果果更骇人的头脑。可如果有的话,这孩子为什么不像果果一样,用聪明的头脑换取镁光灯和漂亮的新衣裳,反而穿着灰布兜躲在后院的荒地里看书呢?
她蹲下身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不客气地指出:“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又不知道你是不是坏人。”
谢光沂猜想,这种头脑聪明的小孩或许更喜欢被大人平等对待,于是她尽量放平语气,并从衣袋里掏出名片给她:“我叫谢光沂,是《城市晚报》的记者。”她留心观察着孩子的脸色,“我再拿一个情报跟你交换,你把名字告诉我,怎么样?”
孩子接过名片,正面看了看,背面再看了看,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交易。
“你先说。”
再怎么聪明,终究还是孩子。
谢光沂扬起嘴角:“其实,就算我不管你,直接跑进院子里去,你也不会揭发我的,对吧?因为,你自己躲在这儿,也很怕被人发现。”
“我才不……”孩子陡然抬起头,话说到一半,顿了一下,又像打算投降了似的,“算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啦。我叫……”
远远的,有个声音打断了她。
“小福,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谢光沂眼见着孩子霎时僵直了视线。那视线越过自己,死死地盯住荒地的另一端。
神情警戒,犹如一只炸起了全身毛发的狼崽。
谢光沂依稀觉得那嗓音极其熟悉,如初春淙淙泉水般清冷,但记忆中,应当更单薄青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