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桃花雪
广袤的天空宛如被泼了墨一般,从苍蓝里渐渐地渗出一丝一缕的夜色,慢慢地洇开了。高高的树梢挑起一轮皎洁圆月,沉甸甸的,被压得弯了,在夜风里轻轻颤抖着。月华似水,倾泻而下,将万物都染上一层银色霜华。
湖上的水榭被灯光映得玲珑剔透,一片妃色的光晕里,只见水榭里人影幢幢,浓的影,淡的光,相互交织错杂。初时只是一声梆子响,随即便是一片音声交织,筝音、笛声萧管丝弦,琴瑟合奏。又有一段清唱,拖着长长的尾音,咿咿呀呀地挑上来,声调渐次升高,唱腔婉转清灵,使人闻声便是一个激灵,仿佛连心都酥了一半。
只见那搭得极高的戏台之上站着一个人,水光荡漾,潋滟地照到那人花色斑驳的戏袍上,仿佛溅满了无数细碎光斑。
俊雅的男子高坐于主位之上,端起青铜酒杯,悠悠地摇晃着,并不急着去品杯中美酒,侧过脸去微微地笑:“沧公子和孟姑娘觉得如何?”
这个世界的戏子地位与无忧所想的大不相同,大翻身了一把,极为高贵,常人皆慕戏子风采。
“啊……”无忧偷偷瞄了大人一眼,只见大人正懒懒地把玩着手中那柄原本属于无忧的折扇,对别人的话罔若未闻。借住在这里,无忧实在是不好意思把房东一个人晾在那里,遂只好斟酌着答道:“多谢乔公子的款待,府内戏子实在名不虚传。”至于这戏子名是如何,鬼才知道呢。
乔烨看着无忧淡淡的微笑:“今日陶先生唱的可是他最拿手《牡丹亭》。”
不知该做何反应,无忧的表情已经由淡然升级为木然了:“是吗?那无忧可要洗耳恭听啊。”
“用不着。”大人把折扇展开,一边细赏着扇面上那幅无忧亲自画的水墨画,一边漫不经心地接口道,“这种话留到你能听懂别人在唱什么的时候再说吧。”
“……”
戏台上的人水袖一甩,挽出一朵漂亮的白花,踩着舞步,曲起手腕高举过头,垂落的水袖掩去那人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脸露在妃色的光晕里,容颜绝世,只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在这暧昧的光里,更添几分妩媚醉人。
随着乐声,只听得那人开口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其声之亮,金石初破;其声之清,凤鸣鹤唳;其声之婉,暖风煦日;其声之柔,飞花伤逝。其目光所至之处,尽数化作一缕清风,一泓春水,妩媚醉人浓似春酒。
全场先是一响,然后全部都没了声息。那唱声若雨打梨花,婉转地上扬,一路攀上云霄,叫人不禁一抖,五脏六腑似乎都像是浇过一杯醇厚美酒,无比的绵软温腻。
曼陀罗铃响落一地,水袖飞舞之间,只能瞅得一双流盼生辉的眼睛,目若点漆,眼波流转似一泓秋水,妩媚妖娆。
那人紧接着开口续道: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
乐声渡水而来,曲子极其的妩媚温靡,仿佛不存于人世。
旖旎的声音飘浮在夜空中,小小的少女猫着腰,怀里揣了一只毛色斑驳的小猫,静悄悄地坐在水边的青石上,抚摸着小猫柔顺光滑的皮毛,捏捏它的小耳朵,自言自语道:“很好听对吧,阿沐?”
“喵呜。”毛色斑驳的猫咪仰起脸来,眯起大大的猫眼,对她乖顺地叫了一声。
“你说陶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长得那么漂亮,声音那么动听,还那么会唱戏……简直就不像是人类呢,对不对阿沐?”
“喵呜。”
少女扯扯它的耳朵:“阿沐,说话嘛。”
猫咪睁大眼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打了个哈欠,慵懒地别过头去,在她的膝上蹭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好入睡。
“你这没心没肺的猫!”
少女双手托腮,凝视这眼前波光粼粼的万顷碧波,水中幻月,出神地听着台上悠扬清越的声音。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戏袍斑斓,水袖轻甩,精致绝世的容颜被乌发遮了小半张脸。那手指,纤长莹白,水葱似的,随随便便搭成兰花,便是入骨的妩媚妖娆。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最后一句起势偏低,但缓缓地拖了上去,便似入了九重云霄。那样清越灿烂似明珠的声音,偏偏带了一股妩媚的气度,叫人听了都不由得迷醉。
一曲既毕,全场悄然无言。连无忧这种对戏曲一窍不通的俗仙都被那声音迷惑,真像是一场华丽妖娆的梦境。
那乔烨拊掌朗声大笑:“唱得好极了!来人啊,赐酒!”
立刻便有人捧了填漆描金的小托盘上去,将那珐琅酒杯捧与那身着斑斓戏袍的人。那人端了酒杯,以袖掩面,一饮而尽,笑道:“多谢王爷赐酒。”
无忧愣生生地打了个激灵,这人是个男的?这般妩媚妖娆的尤物,居然是个男的?无忧偷偷地看了大人一眼,又看了看远处戏台上的那名男子,心中暗自叹道,如今这世道,男人长得是一个赛一个的妖孽,一个赛一个的祸国殃民,这让女人们上哪儿混饭吃去啊?
自然,白看了别人这样好的戏之后,无忧也不好吝啬言辞,笑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陶先生的戏果然唱得是极好!”虽然还是听不出来他到底在唱些什么,但是这曲子却是难得的妩媚旖旎,恐怕就是魔界最妖媚、最多才多艺的魔女千皎所弹的《三诱情郎》都及不上它呢。
陶先生态度谦逊,声音却依旧魅惑低柔:“多谢贵客夸奖。”
真是逾越了,贵客不是她,应该是大人才对吧?
无忧被迫封了自身仙力,除了身体比寻常人要强壮一点以外,其他地方和普通凡人基本上没什么不一样的。故大人也只好敛去了一身的磅礴威压,否则无忧根本不能近大人的身,只要一靠近,立刻就能被瞬间秒杀!
大人只是闲适地坐在那里,手指抚过扇面,头都没有抬一下,显然是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
摊上这样一个冰山上司,无忧只好代大人受过“贵客”二字,扬唇一笑,装模作样地吹了吹盖碗里那盏滚烫的茶,方道:“陶先生过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