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回首向来萧瑟处(第4/7页)

我咬着嘴唇,不知从何说起,半晌道:“你……为何不说?”

至此方有些明白他今晚的莫名的怒气,坚韧隐忍里的难以自控的脱逸放纵,甚至挑衅沐昕的奇异行径,不由暗怒自己,素来自负聪明,如今却可这般迟钝了。

贺兰悠垂下眼,“不过每月一夜苦楚,等我拿到……也就没事了”。

他中间几个字说得含混,我疑惑的瞅了瞅他,却见他已掉开目光,轻轻道:“我回王府……”

我诧道:“父亲一定知道是你偷了他书房物事,你还要回去……”

贺兰悠倦怠的笑笑,“我和你父有约定,各取所需,互助互益,此事他瞒着我已是愧对盟友,怎好再向我问罪?那岂不是招认他欺瞒我在先?以你父之心机,定然会吃了这哑巴亏,装不知道。”

我苦笑着看了看他,心想这对盟友还都真不是东西,只不过一个卑鄙得欲盖弥彰,一个卑鄙的光明正大而已。

看着他勉力支撑却已实在不支的模样,心中百味杂陈,当下转身道:“你先走罢,我不能和你一起回去。”

听得身后一叹,风声微掠,再转身,便见那女子扶持着他,远远掠出我视线。

月渐西沉,而天边,姗姗来迟一线明光。

※※※

我坐在流碧轩暖阁的桌旁,听包扎好伤口的方一敬口沫横飞的给我诉说他们被追杀的由来。

原来沐昕久出不归,恰逢战事又起,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沐昕递回府的家书没能及时送到,老夫人和侯爷很是担心,便令刘成和方一敬带着几个手下出外寻访,刘成等人知道沐昕多半在北平,便一路过来,经过德州时,却无意中撞见了李景隆手下掳掠妇女一幕。

李景隆数十万大军盘踞德州,他素来又是个驭下不严,军纪不整的,其人贪而不治,辖下自然纷乱无序,威令难行,他又任人唯亲,极其护短,所以大军驻在德州,多有扰民之举,可谓神憎鬼厌。

那日几个军官出外采买,见着一村姑相貌姣好,便起了淫心,掳了人就走,还将追上来的村姑哥哥打了个半死,正好给问路的方一敬见着,他素来有任侠之气,怎能容忍这等事发生在自己眼前?举着个钵大的拳头就上去一顿猛揍,原以为都是官兵,久经操练,身子骨不至于几大拳都挨不起,孰料这些人里领头的是个半路公子哥儿,李景隆第五房爱妾的弟弟,舅大爷早就被酒色花柳淘虚了身子,一顿老拳下去,竟然呜呼哀哉了。

这下捅了马蜂窝,李景隆震怒,派出百人队追杀方一敬一行,为了给舅子报仇,竟连交战双方虎视眈眈都顾不得了,一直追到北平近郊,刘成等人一路且战且退,折损了两人,最后才在祠堂外遇见我们。

他们顾忌着侯府与李景隆同殿为臣,害怕给侯爷带来麻烦,始终没有暴露身份,也因此,逃得也分外狼狈,要不是碰见我们,还真不知道能否支撑到北平城。

刘成是侯府老人,方一敬原先跟着三公子沐昂在外学艺,沐昂学艺有成,不要他侍候,所以他便回了侯府,时间在我离开之后,所以没有见过我,但对于我的事却是清楚的,刘成是个沉稳性子,看我和沐昕在一起,目有喜色,却谨守自己的身份什么都没说,方一敬是个咋呼性子,早已冒冒失失欢喜起来:

“怀素小姐,咱们听说您很久啦,四公子当初可是为了你整日流浪,如今终于好了,也算修成正……”话说了一半,大约是接触到沐昕的目光,硬生生打住,摸了摸头,嘿嘿嘿的笑了起来,又对着其余手下挤眉弄眼,表情甚是促狭。

我微有些尴尬,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斥,怎么着都不合适,忍不住对沐昕看去,他静静垂着眼,白玉般的脸庞似有丝淡淡红晕,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起眼,墨玉般的眼眸里意蕴深深,浓郁如酒,令我一时砰然。

只一失神间,眼前忽掠过银衣少年肆意的笑容,白色深衣血迹淡淡如梨花,还有那般的……努力掩饰的疲倦与苍凉……

只一刹那的神思不属,心中便猛的一跳,我想我的神色一定是有了细微的变化,不然对坐的沐昕,原本浓郁沉醉的目光为何突然散去,清明里,升起丝丝郁色?

轻咳一声,我道:“一夜没睡,先休息去吧,养足精神,咱们再好好叙话。”

折腾了一夜,大家确实都很疲倦,沐昕站起,先自带着自己的家将们,回他住处休息,临走前他看看我欲言又止,我勉强冲他一笑,道:“怎么了?”

他默然,良久指指自己的心。

“怀素,不要让自己一直混沌下去,但请为我,分辨明白。”

※※※

日头渐渐的升起,流碧轩因为我严令不许人随意打扰,倒清净得很,正是适宜补眠的好时光,我却因为沐昕那句话而心生烦躁,转侧不已。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明明很累,依然无法让自己入睡,我叹息一声,干脆爬起来,出门散步,也好理理自己混乱的心绪。

出了流碧轩,转几处曲径,越花木扶疏,渡水上回廊,过飞桥,便是燕王府里最有情致的一处去处:悬阁。

悬阁顾名思义,自然是悬空的,设计颇为奇巧,以巨树为基,竹木为身,悬空建了亭阁式样,一侧垒了精巧假山,凿出阶梯,供人登楼,作出绝顶攀登的模样儿,巨树上累累生着薛荔藤萝之类的枝叶柔曼的植物,取一份亲近天然之意,悬阁内一应用饰,皆式样俭朴古拙,颇有情趣,逢夏之时,此处地势高旷清凉透风,是人人都喜欢的去处,如今正值严冬,自然绝了人迹。

我紧了紧杏色闪缎面白狐披风,拾步上了悬阁,目光所及,不由一怔。

悬阁大轩窗前,锦袍男子双手支栏,笔直长立,寒风鼓荡,吹起黑缎绣金大氅,吹得发丝微乱,然而那般森冷的寒意,并未能令他有丝毫瑟缩之态,一个背立的姿势,竟也能站出怀抱万里河山的豪情。

我默然转身,便待离开。

却听父亲缓缓道:“怀素,你看,这北地关山苍莽,大好河山,此时一片宁静祥和,谁又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注定要经历战火与铁血洗礼,在蹄声与剑影里,挣扎求生。”

我慢慢一笑,“哦?不过这好像都是拜您这个正在怜悯苍生的人所赐吧。”

父亲仿若没听见我的讥刺,继续道:“千年以降,北地的平静永远都是假像,这片广袤土地,扼中原咽喉,拒虎狼之骑,先太祖皇帝将我分封于此,就是为了以我善战之能,替朝廷守好这山海关内锦绣中原,北元其心不死,时时掳掠边境,若无强兵重将,永生驻守,要抵御这些来去如风的游牧民族,实为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