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两心凄凉多少恨
晚餐时,阿悠看着盘内粉嫩晶莹的菜肴,挑起一边眉毛,“素素,这不是你从临洮府酒楼里偷出来的吧?”
我煞有介事看了看,点头,“是啊,你赶紧吃了毁尸灭迹,不然等会捕快来了正好拿个人赃并获。”
阿悠笑,“偷菜未必,偷师却是肯定的,说,跟谁学的?”
我咬着筷子斜睇他:“还能有谁,谁往我家跑得勤?谁又常送了吃食来?说起来此地民风当真爽朗,明知我们是未婚夫妻,居然也如此光明正大的觊觎别人相公。”
阿悠放下筷子,似笑非笑托腮看我,“素素,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是在吃醋?”
我不答,筷子不轻不重的敲上他手背:“少废话,快吃饭,没见菜都凉了?”
他却顺势手掌一翻,握住了我的手,声音低沉。
“素素,听你那一声相公,我真欢喜。”
我望着他,这个表像温柔,神情里却总隐约一抹疏离神秘笑意的男子,此刻神色沉肃而庄重,言语诚恳。
“此刻我只愿,这声相公能听你叫一辈子。”
我垂下眼睫,眼光掠过他修长而骨节均匀的手,半晌抬起眼来,笑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我们本就有婚约,这相公本就应叫上一辈子,只怕届时你听腻了也未可知。”
“怎么会,”阿悠收回了手,敛了方才的沉肃神情,又恢复了先前的懒散,笑道:“你还没回答我,这圆子这般好看,怎么做的?”
我舀了一个圆子给他,道:“其实也是普通饭食,只是我手拙,学了好久才会,不过是用新鲜才点的水嫩的豆腐,加上剁碎的上好的精肉,生姜,鸡蛋,盐,搅拌均匀,再在碗内倒上白面,将豆腐肉团在碗内滚成团状,下在沸水里,等浮上来再捞出,稍凉后下在肉骨汤内,加紫菜虾仁烧开,小火炖上一刻钟后,装盘撒葱花便得,你尝尝,可吃得?”
阿悠却一时不急着吃,看着碗中圆子良久,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眼中神情,奇怪的问:“嗯?你没胃口?那我去给你做些别的?”
他仍不抬头,只淡淡答道:“不是,很好,我瞧着好,不忍下口罢了。”
说着慢慢尝了,不待我问,再抬头时已是满面微笑,神光离合,道:“真真是一生难忘的好滋味。”
我微微一笑,道:“你总是吃的少,这天寒地冻的,少吃可不成,便想着给你换换口味。”
阿悠细细缀饮碗中的汤,似是漫不经心的问我:“你可愿这般待我一辈子?”
我给他夹菜,回答:“素素自然是愿一辈子好生待你的。”
他端碗的手极其轻微的顿了顿,随即如喝酒般将汤一饮而尽。
窗外寒风呼啸,枝叶瑟瑟声清晰可闻,屋内生着火炕,温暖如春,油灯的光芒被透窗而入的细微的风吹得飘摇,映得炕上人儿一对桃花面,半靥迷蒙颜。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从集市上听得的消息,便道:“阿悠,那事果给我说中了。”
阿悠正在走神,闻言一愣,道:“什么事?”
我嗔道:“你发什么呆?我是说前段日子你说那个燕军和南军在东昌有大战,当时我说燕军必败,今儿我在集上便听说了,果是败了。”
我偏头,看着他的眼睛,他微有惊讶之色,坐直了身体,道:“果真是败了么?我这几日都闷在家中,却是不知,素素真是好见识,若是那燕王得你为幕僚,只怕也可避免此次惨败了。”
我转开眼,笑道:“说什么话呢,我这点小见识,也配做一军幕僚?没的笑掉人大牙。”
说着便收拾桌子,阿悠也过来帮手,我将盘子端起,忽道:“先前看到鸽棚里那只灰背,不知怎的突然又不理青眼了,背对着背,看起来倒是好笑。”
阿悠扬扬眉,“许是吵架了。”
我噗嗤一笑,自转身去厨房,走了一半回首,见阿悠负手而立,看着黑沉沉的窗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
※※※
过了几日是腊月二十三,送灶,小年,我为此又去了集市几回,阿悠几次说过不要我辛苦奔波,我都笑着拒绝了,出去散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哪有他那么懒,一冬天足不出户。
晚上做了几个小菜,又温了壶酒,阿悠问我怎么突然想起来喝酒,我道:“是个好日子,助助兴也罢。”
他默然,半晌道:“是,是个好日子。”
那一晚他喝得半醉,趴桌上就睡着了,我扶他回房,一路埋怨:“看起来瘦,其实重得要死。”
好容易将他安置在床上,正要转身,却被他拉住衣袖。
我一惊,转身看他,他房中没点灯,今夜亦无月,隐约见得他目光灼灼,毫无醉态。
我的手心立时沁出冷汗。
他用力一拉,我身不由己踉跄跌入他怀中,清馥的酒气淡淡的逼过来,夹杂着他素有的杜若气息,在这夜色里,散发迷离魅惑馨香。
他双臂如铁,将我扣在他胸膛,我们鼻尖相抵,鼻息互闻。
双唇触及,柔软而温凉的滋味,却如被电击,麻至心底。
我的心中翻转过无数个念头,然而还未想个明白,天地颠倒,他一个翻身,已将我翻转至床里。
我背后靠墙,他双臂成环,环我在怀中,似,逃无可逃。
他俯身,咬啮上我的唇,灼热而温柔的力度,辗转出淡薄的血色,我闭上眼,脑海里有什么飞速一闪。
碧色的酒液染湿手指……微笑盈盈的眼……一路吻去酒液的淡色的唇……轻轻的咬啮……
有个声音清晰的道:“莫如云易散,须似月频圆。”
谁?谁?
谁在唤我?
我睁开眼,一掠而现的泪光,在我眸中瞬间消逝。
万千怅然,不能不为。
抬头,望着他色若春晓的容颜,我微微笑着,手缓缓抚上他的发。
顺着如缎的发丝,自下而上,如同抚摸世间名琴的琴弦,小心翼翼的,直欲抚上他的发结。
指尖将触的一刻。
他突然放开了我。
他双臂放开,向后一仰,坐倒在床上,我们相对而坐,笼罩在彼此的目光中。
半晌,他忽然转开脸,稍顷后再回首面对我时,已是微笑如前。
但再难如同平日春风般的微笑。
那笑容里,落寞,悲伤,自嘲,轻讽,什么样的复杂情绪都有,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醉意和笑意。
我不避让这样的目光和笑容,因为我想我的神情和他一定是相似的。
忍着如绞的心痛,我静静下床,擦过他的肩,他一动不动。
我推开他的房门,走到外间,再一脚踹开正屋的门,门板被撞至两侧直开到底,击打在墙上,再反弹回来。
我走到院中。
满院积雪盈尺,阿悠曾说要铲起,被我阻拦了,我喜欢那份平整洁净,从未有人履足践踏的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