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渐行渐远渐无书(第3/6页)
黑压压的人头,都转向那个方向,带着畏惧,羡慕,敬仰,嫉妒……种种情绪的目光,汇聚向同一个方向。
小雨霏霏,忽生冷雾。
我亦转首,望向山路来处,那一方突然云雾缭绕,极度寒冷的树林,越来越浓的雾气里,白色人影绰约闪现,人影簇拥里,有宝座形玉轿悠悠而来,恍惚间那轿子非人抬非马拉,竟是静静悬浮在半空中,轿侧,无数银紫色的雪莲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无穷无尽的亮下去,竟似要排列至天尽头般,一眼望去,宛如白色天幕上升起漫天紫色繁星。
雾气里,不辨男女的吟唱响起:“逝我往矣,天地悠悠,今我往矣,紫冥之舟,日月之光,山河之寿,同此喜乐,天下无忧。”
我喃喃道:“好一个昆仑山,大紫冥宫。”
紫冥教,大紫冥宫,天下第一教,武林第一宫,而那银紫雪莲灯,青玉宝莲轿,代表着,来的是可谓武林至尊的紫冥教主本人。
想起那个心狠手辣阴鸷诡厉的紫冥教主贺兰秀川,我苦笑了一下,虽然见他的次数不多,可每次都不能不记忆深刻,每一思起紫冥宫中,和大漠明月下他绝艳明媚的眸光,我便觉得浑身不适,心生凛然之意。
山道上,吟唱渐止,一行人迤逦而来,紫冥部属,各地黑道头目,高手豪雄们,俱凛然以待,不敢有丝毫放肆。
无限静寂里,那一直有形无质的浓雾,宛如帘幕般,突然刷的从中分开。
仿如有人于雾帘后,猛的掀开那帘,现出宝顶玉座的轿身,轿中,高高端座着的男子,玉带金冠,银衣如月,宽大柔软的缎质衣摆长长垂落,流水清风般飘泻在乳白的山雾中,左手温柔低垂于膝,右手轻拈一柄短短玉剑,手却比那剑更白。
风神如仙。
唯独面目却因坐得太高离得尚远而无法看清,而紫冥教的弟子们早在浓雾初分时便已跪了一地,神情虔诚态度凛惧的齐声高呼:“参见教主,教主千秋!”
而那银衣男子沉默如神祗般高坐,遥遥俯视着这一群人,一时间,天地空静,万物屏息,唯余他月光般的衣角飘拂,胜过月色的幽凉。
我远远望着那银衣男子,忽觉内心里源源不绝的恐惧如泉涌出,总觉得,就在眼前,有某些我最不愿面对的事情将要发生,而我却根本无法动弹无法躲避无法逃离,眼睁睁要看着最令我心痛的事体上演,却不知要如何挣扎求生。
僵坐着,一刹那心中闪过无数念头,走?留?拔剑?还是打昏沐昕,先避过今日之危?
身侧,近邪突然传音。
“是他。”
我传音答:“是。”
近邪的声音带了郁怒,“厉害!”
我苦笑,明白他的意思,紫冥教封锁消息的手段当真厉害,以山庄遍布天下无孔不入的消息侦缉手段,居然对此次教主换代之事一无所知,白白的撞了来。
本来,贺兰悠和贺兰秀川谁做教主,与我无关,然而我此刻,宁愿面对的是贺兰秀川,毕竟他和我们没有死仇,沐昕代表西平侯府前来拜访,双方摆明利害得失,尚有转圜余地,至不济我和近邪拖了他走,可是换成贺兰悠突然当面,方一敬和艾姑姑的血仇横亘与此,如何还能平心静气的有商有量?
而且,若只是贺兰悠和他几个手下当面,倒也罢了,可是,此时?此地?于天下黑道豪雄面前?于紫冥数万属下,无数敌对势力高手面前?翻脸?
可我又万不能拖着沐昕走,否则我自己都要先瞧不起我自己。
此时终于明白紫冥遴选大会为何选在金马山,却已为时晚矣。
沉下心,感受身侧人的动静,他神色不动,平静如昔,然呼吸渐渐悠长,明显在调匀气息。
我的心更向下坠了坠。
近邪的声音凝成一线传来,“走?”
我僵直着背,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万众瞩目中,玉轿停下,那仙姿玉质的男子微微拂袖,长身而起,穿轿而出,袍袖卷起一抹流云,黑发丝缎般展开在风中,悠然而缓慢的,于半空中,向山顶飞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呆看着那几乎不应存在于世的轻功,快速飞掠高手都不难能,可怎会有人可以这般几乎凝固于空中,如履平地般蹈空御风缓行?羽毛般轻盈柳絮般游转,难道他都没重量么?
我却无心惊叹他美妙绝伦的天魔身法,只定定的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男子的容颜,长眉如烟,目秀似水,温润如玉,风华如歌,精绣隐螭纹的锦袍衣袂散卷如云,极度的美,慑人心魄的绝世风姿。
与那九个月中,布衣懒散的秦悠截然是两个人,却又于现实中惊人的重叠在一起。
果然是他。
半年不见,武功似是又有进境?
他和贺兰秀川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我凝视着他,指甲深深扣进掌心。
自那年妙峰山暗杀一役,临洮辛集九月相处,最终反目成仇愤而诀别,我已有很久没见过他,然每每想起山洞中发生的一切,便心痛欲裂,恨自己太心软太无知太愚蠢,生生为人所趁,最终陪上姑姑的性命,姑姑临终未曾怪我,然而我又怎能不怪自己?平日里,我沉默着不再提起那夜,然而独处时,无数个撕裂过往的凄凉的夜里,梦境无数光怪陆离,都是我将那人剑刺,刀砍,火焚,药毒,以种种最为决裂最为惨烈的方式将他挫骨扬灰,梦里我踩着他美丽的尸体,仰天向那一弯诡异的月慢慢长笑。
却总在一颊冰冷的泪中被冻醒。
我想,我明明知道,错不全在他,然而内心里,却是不能不恨的。
我恨着始作俑者的熙音,恨着心怀叵测的风千紫,恨着虎视眈眈的高煦,恨着自负聪明其实却愚不可及的我自己,然而今日当面,我才明白,最终我更恨的,竟是无意误杀我亲人的他。
为什么最恨他?那最深层最不可开启的心思,我不愿自己亲手去揭开。
我只知道,那般爱我如亲女的姑姑啊,我还欠着她苏州府的上好花线,却永生不能再亲手相送。
断裂的银丝,时刻焐在我怀中,却焐不热那心口,当日我的匕首,曾经深深插入她胸口的同样位置。
转目看去,贺兰悠已至山顶,银袍垂地,于高台之前的台阶负手而立,然而他的双足并未落于红毡,只是轻轻踏住了无意被风吹来的一瓣落叶,那枯脆的落叶承载着他整个人的重量,却连一丝细微裂声都未发出。
有高手眼尖,发现了这一幕,目中无限惊叹之色,更带着深深畏惧,而贺兰悠神色不动,只微微斜身,回首一眼。
目光流波般掠过全场,似有意似无意,似有形似无质,似落于实处,似无限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