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赢得更深哭一场(第2/5页)

没有人再能说话,只有他无限凄厉恐怖的笑声在室中回响,撞击在墙上,再阴森飞窜在密室里,带着血,带着泪,带着利矢,带着阴风。

人人,中箭受伤。

血流成河。

※※※

我攥紧贺兰悠的手,仿佛觉得那样便会给他一点支持和力量,然后我发觉我的手亦其冷如冰,两个人的温度相加,竟寻觅不到一丝温暖。

我悲凉的呆坐在地,想,贺兰悠,从今后,你要到哪里去寻你的温暖……

一室死寂,能说话的,不想说,不能说话的,已经宁可在那些刀矢般的言语和凄冷的现实里死去。

很久以后,贺兰秀川缓缓抬头。

他神情怔怔,半晌迟缓的道:“……不,不是他……不会……”他目光转向贺兰悠,嘴唇颤抖着,却始终不敢开口。

贺兰悠却根本不抬头,只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拼力扶着他,他已经倒了下去。

贺兰笑川狞笑道:“不会什么?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这个孽种——”他一指贺兰悠,“是你的亲生儿子!”

“不!!!”

贺兰秀川唇色青紫,挣扎道:“不,我们只有一次……她和我说,不是,不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谁的!”贺兰笑川冷笑,“她同时和两兄弟有染,她并不知道我练功不能泄元的事体!”

“只有一次?”他想了想,笑了,“那么,熙儿和毕方就确实是我的亲生子了,嗯,我也一直觉得是……”他突然笑转向贺兰悠:“还没谢谢你,这许多年,拼死保护了我的儿子。”

一语如重锤擂心。

贺兰悠晃了晃,一口鲜血洒落衣襟。

然后,他委顿下去。

倒在我怀中。

这许多年来,这坚强隐忍的少年,无论身受怎样的酷烈苦痛,不曾有过动容改色。

我未曾眼见过他因任何苦难稍稍皱眉。

他温柔好似春风,心却坚硬剔透有如琉璃水晶金刚石。

风雷不折,雷霆不惊。

然而此刻,他倒在我怀中。

我抱着他,一腔欲待跳起向贺兰笑川责问的愤怒,皆化作无语的悲伤。

贺兰笑川,你果然深切了解,如何将仇恨回报得淋漓尽致,如何令伤口被更深撕裂。

贺兰悠幼失怙恃,历尽甘苦,直至今日之前,在他放弃一切,牺牲一切,踏上复仇路途,以为终于了却一生执念,终于大仇得报的此刻,你轻轻数言,让他终生的努力,终生的仇人,一朝翻覆。

他以为父亲和长弟为叔叔害死。

他费尽心机,保下仅存的幼弟,不惜改换他身份,对外宣称教主幼子已病死。

他多年来,步步为营,机关算尽,一路踏血而行,辜负抛却无数。

然而到头来。

他的父亲是别人的父亲。

他的弟弟是别人的儿子。

他自己的父亲是他一直以为的仇人。

他拼死保护的是仇人的儿子。

用尽手段要杀的却是自己的父亲。

太过讽刺,太过滑稽。

太过残忍,太过悲凉。

贺兰悠,你要如何承受?

对面,贺兰秀川终于再也站不住,顺着墙滑坐下去。

他突然喃喃道:

“我早该知道的。”

“我问过她,她总是哭,她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又对我说,不要杀了他啊,不要杀他。”

“我以为她是心疼儿子……好,我看在她面上,不杀贺兰悠。”

“他长得像她,我有时想下手,临到头来也放弃了……”

“她那么寂寞……我永远记得我第一次看她,她独自在园中喝酒,堆云鬓一抹琼脂,蹙春山两弯眉黛,神情楚楚,风姿婉转,眼波一转间便是一首江南小令,我当时看得呆了,心想,这样的女子,原该被男子放在手心珍爱,如何就嫁给了笑川那个只爱练武的莽夫,可惜了一朵娇花,从此要寂寞终老。”

“自此我常在园中出入,反正白日哥哥总是不在,她很温和,也很矜持,始终牢记着嫂子的身份……我很无趣,然而看着她无双颜色,我又不舍放弃,我对自己说,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天我喝多了酒,酒壮人胆,我突然什么也不想管,我命人送了盅紫金参汤,参汤里,下了迷药。”

我听到这里,忽觉得紫金参汤这四个字有些熟悉,怀里的贺兰悠却动了动,我低首看他,霍然想起当年我们初去紫冥宫,在宫门前,贺兰悠拦阻贺兰秀川将我们带走,曾说过一句:“家母托梦,请我代谢叔叔,那紫金参汤,果然十全大补……”

想必那时贺兰悠因为此句,以为紫金参汤下了毒,母亲也是被贺兰秀川害死。却不知其中另有隐情阴错阳差。

“……她寻常人家女子,不懂江湖伎俩,一夜春风,还以为自己耐不得寂寞,做出那等败坏妇德之事……羞愤之下便欲寻死,我吓得日日看守,她性情内敛,含悲忍辱,在哥哥面前也不露分毫,后来发现自己怀孕,越发郁郁,从此拒绝见我。”

“……笑川失踪,我以为她要跟了我,谁知道她搬进居安院,一心一意做她的寡妇,从此再没见我……她定是临死前想通了其中关窍,是以那日,贺兰悠说到紫金参汤……”

“她死后,我迁怒下人。当初侍候她和笑川的宫人,我全数杀了,这段往事,从此深埋……”

“教主密室宝册,记载着历代教主名号,首页便血淋淋写着,天降咒诅,不佑贺兰,凡我贺兰子弟任教主者,断不可动情,否则必凄惨以终,切记切记……我却不肯相信……”

他苦笑了声,再一声。

缓缓伸手,摸了摸怀中云奴,道:“云奴,我终于知道了,原来,早死的那个有福啊。”

雪狮似乎听懂主人的悲伤,仰头呜咽,轻轻舔贺兰秀川的脸。

贺兰秀川摸摸它的头,微微沉思,突然懒懒对我招了招手。

我怔一怔。

他道:“小姑娘,你身中紫魂珠之咒还未解是吧?贺兰悠进入密室,就是为了寻同源之珠给你解咒,可惜还没来得及看解法,就被我……我们父子只怕都活不了啦,既然如此,我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罢。”

我端坐不动,直觉此时心中空茫愤恨,哪里提得起力气去解什么劳什子紫魂之咒,听他那口气,若不是为这见鬼的紫魂珠,贺兰悠未必会被贺兰秀川偷袭成功,这一刻我万分痛恨自己的无用,然而转念想,如果偷袭不成,贺兰悠一掌劈死贺兰秀川——那同样是个不能接受的惨烈结果。

事情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无论往哪个方向前行,前方都是森森悬崖,无论选择怎样的结局,都逃不开残酷的结果。

命运何其残忍如斯,人心何等冷酷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