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边明月为君留

帝京康宁殿内,尚睿读着齐安传回来的消息,信写得极简单,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齐安的一手蝇头小楷,在仓促奔波的情境下也写得十分漂亮,信中有一行字——徐敬业自缢于风回镇,尸身已送还徐家军。

尚睿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心中竟然十分平静,无喜无乐,不悲不哀。他终究还是亲手将徐敬业送上了这条路。

然后,他去了太后的承褔宫。

太后并未歇下,年纪大了晚上睡得早,又总是睡到半夜就醒了,现在实在睡不着,便起身去佛龛前念经。

从上次争执后,她一直对尚睿拒而不见。

如今得知尚睿突然子夜前来,已在殿外等候,她心中已经有了些预感,草草换了衣服便叫他进来。

尚睿进门刚刚坐定,便将徐敬业的死讯告诉了她。他觉得从他自己嘴里说出来,总比太后听着别人带来的消息好。

太后呆愣着,静坐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帝切莫忘了你对哀家的承诺。”说完这句,拿帕子擦了擦湿润的眼眶。

尚睿点点头。

太后无声地哭了半晌,待眼泪擦干后,顿了顿,清了一下嗓子:“这春日里天气好,哀家想去舜州的行宫住一住。”

“如今南边未定,怕是路上遇见刁民冲撞了母后,不如再缓缓。”

“哀家一个老太婆,有什么可怕的,过去这京里的魑魅魍魉都奈何不了哀家,何况区区刁民。”

尚睿淡淡道:“儿子不孝。”

太后冷笑一声:“你留着哀家一条命已经是孝顺至极了。”

尚睿知道太后性格执拗,越劝越讨不着好,便不再说。

他一停下来,气氛更加不好。

太后又说:“哀家走后,你也别太惯着皇后。王家人该管就管,你别宠出第二个徐家来。”

“儿子谨记母后教诲。”

他在夜色中出了承褔宫,绕过了流波湖,漫无目的地走着。后面跟着的内侍和宫女都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只好远远跟着。明连走上前替他掌灯,也被他拒绝了。

天空乌黑无光,一颗星星也没有。

夜已深,各处都熄了灯,只能远远看到角楼上还亮着光。

此刻不知为何,他仿佛有种这漆黑的宫墙内只有他一个人的错觉。

夏月跟着李季学医学了好些天了。她刚开始还有些消沉,后来一心扑在替子瑾治病这件事情上。

暗处的姚创看在眼中,也放下心来。

他没想到尚睿上次的方法十分见效。一软一硬的两句话,恰到好处地拿捏着夏月的软肋。

李季本来就是个一板一眼的人,教起人来也是不含糊。夏月将子瑾的症状详细地写了下来,他粗略地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最入门的开始教。

他讲的那些十二正经、奇经八脉、十五别络、十二别经……夏月之前就略通,所以学起来没有费多大的功夫。

再来,他一边教各条经脉的规律,一边教她用针。

李季说:“古法多以纯金、纯银制作针。金针一般八分金两分铜。柔软易弯,若非修行内劲,一般人无以得用,但是对急症重症,好于银针。”说着,他将几种针展开给夏月看,“而银针施针的时候,可以凹面弯曲推进而不折断,可用于较深的穴位。”

“我还见过铁针。”夏月想起以前穆远之的针。

“对的,用的是马嚼子上的那块纯铁,叫马衔铁。”

“其他铁不行吗?”夏月问。

李季摇头:“铁中金有伤人的锐气,《本草》里有记载,以马属午火,火克金,所以金气已除,才可用在人身上。”

两个人在书房里,一问一答,不知不觉就到了黄昏。李季见夏月还想继续,便说:“闵姑娘,学医切忌急功近利,还是慢慢来得好。”

夏月被人看透心思,不禁有些羞愧,只得拿着李季给的医书告退。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先生那日为何突然应允我,愿意教我医术?”

李季不太会和人打马虎眼,便直说:“我也是受人所托,并非一时大发善心。”

夏月从李季那里回来,却见荷香坐在屋里,神色不定。

“怎么了?上街前都好好的。”夏月问。如今她是被软禁起来了,出不了李季府,好在荷香还可以随意进出。

荷香眼中蓄着泪,抬头说:“小姐还记得以前在翠微楼唱曲的余家姐妹吗?”

“余音儿和余画儿?”夏月自然记得。

“今天我上街遇见余音儿在街上喊冤,拦了一位大人的轿子,说要为她姐姐伸冤。”

夏月预感不妙,忙问:“她姐姐怎么了?”

“我远远听着她说她姐姐被王淦强抢回府,然后又被他活活打死了,她告状无门,这才上街拦轿申冤。”

夏月听见王淦那个名字,心中像被针蛰了一般,嘴唇抖了起来:“王淦也在帝京?”

荷香没有注意夏月的脸色,擦了一下眼泪又说:“应该是吧,听余音儿说就是这两天的事情。”

“余音儿拦的是谁的轿子?”

“我倒不知道,只是那个大人也不是个好官,他先还说要给余音儿做主,后来听说对方是王奎之子便怂了,还责骂余音儿,说她被人买通了专门挑这个时候来污蔑王家,污蔑皇后。”

夏月听着,拳头握紧,久久不言。

荷香又问:“王淦真的是皇后的亲戚?”

夏月冷笑一声:“那自然是错不了。”

荷香怕她饿了,拿出刚才从街上买回来的点心,又斟了一杯热茶。

夏月擦了手:“后来呢?”

“后来那大人的侍从将余音儿掀到一边就走了。倒是旁边有好心人,凑了一些银子给她。我不敢上去怕给小姐惹事,就将小姐给我买东西的碎银全部托旁人偷偷塞给她。结果,她都没要,她说她不稀罕银子,她只希望这青天白日下还能有个公道。”

荷香说完又哭了。

第二天,尉尚睿在乾泰殿将弹劾王奎的折子一把摔在他的跟前:“你自己看看。”

王奎哆嗦着拾起一本读了一遍,辩解道:“微臣的孽子虽然年少无知,但是绝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微臣冤枉。”他刚调回帝京不过几日,便认定这些肯定是政敌的下作手段而已。

“你还狡辩,”尚睿眯起眼睛,“你儿子的所作所为朕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难不成朕也冤枉你?”

“微臣……微臣……”王奎完全不知道尚睿说的亲眼所见是什么缘由,擦着汗不敢接话。

“他当着朕的面说的那些话,估计你都没胆子听。”说到这里,尚睿倒是不怒了,冷冷地看着跟前的王奎。

王奎跪在地上,全身都瘫软了。

这时殿外来禀,说皇后来了。

尚睿讥讽道:“她倒是来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