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封信 Grayness 阴暗
自尊常常将人拖着,把爱都走曲折。
寄信人:阿姣,十四岁,喜欢金庸,讨厌古龙
To 十年后的自己:
我觉得,我好像有病。不是身体上的,是心理上的。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有点太脆弱,太敏感了。总觉得别人在背后说我坏话,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我。
刚刚开学的时候,我交到了几个还不错的朋友,但是因为回家的方向不一样,每次出了学校我们就分开走。有一个周末,回到学校后,她们在讨论一家新开的奶茶店,我才知道她们每天回家前都会去那里买一杯奶茶。
而我竟然一无所知,所以也就没有喝过。她们之间有了很多很多秘密,我插不进去。我觉得自己被她们抛弃了。放学的时候我故意坐在座位上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想看看她们会不会等我,果然,她们没有等我就走了。
她们在回家的路上会聊些什么?会聊到我吗?她们会说什么?说我很可笑,还以为她们真的把我当朋友了?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要理她们了。在撕破脸之前,是我先离开的,我才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其实我内心深处也知道,很可能是我多想了。我很可能因为这种无端的猜测而失去一段友情,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
初二的时候,我有了喜欢的男生。他不是什么太正经的男生。
每次经过和他一起玩的那帮男生面前的时候,我就好难受,我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打量的目光凌迟了。在我走之后,他们一定会讨论刚刚经过的我的。
他们会怎么说我?会说我很丑吗?说我屁股很大吗?说我走路姿势很难看吗?说我的脸僵硬得像木乃伊吗?我简直要疯掉,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后来有一次,他们在小卖部外面围了个圈,要买东西就必须经过他们。我犹豫了很久,决定忍一忍,不买了。
结果第二节课下课,发现他们又在那里,不过我喜欢的那个男生已经走了,我已经口渴到不行,就想,算了,豁出去吧,低着头从他们面前跑进小卖部。
没想到进门时脚踢到门槛,我摔了一跤。他们哈哈笑起来。
他们肯定不是第一次这样笑我!他们一定记得我!他们肯定在心里这样想:啊,这不是每次经过我们身边就鬼鬼祟祟的那个人吗?
说不定他们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知道我喜欢他们中的谁。笑我不自量力,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我知道,他们这样的男生,只会对漂亮女生献殷勤,对别的女生不屑一顾。
我涨红了脸,不能让他们瞧不起,我握紧了拳头,回过头对其中一个人大吼:“看什么看,神经病!”他一下子火了,说:“你有病吧!”我恶狠狠地盯着他,说:“你才有病!”他被气得不轻,估计也是觉得丢了面子,想过来打我,被旁边的人拦下,说:“你和女生计较什么?”他就朝我脚边吐了口口水。我整个人都要气爆了,我冲上去,抬脚狠狠踹他。
这下谁也拦不住了,我和他就在小卖部门口打起来。他手上正好有一瓶可乐,他把它从我的头顶浇下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一刻,我的心却异常平静。
那天我被打得很惨,来了很多人围观,我脑子嗡嗡的,天旋地转。但是在最后,班上的同学们来拉我走、送我去医务室的时候,我把背挺得很直,告诉自己要昂首挺胸,不能被人看不起。
那天以后,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一有人当着我的面说悄悄话,我就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哪里都不自在,觉得他们一定是在说我。鼓起勇气和别人打招呼,如果对方没有很热络地回应或者完全没有理我的话,我就能沮丧一整天。老师的一个眼神、同学的一个动作,我都会猜测很久,我是不是又被讨厌了?
还有一次我在教室里写作业,我坐在前排的位置,后面几个男生围在一起聊天,发出很大的笑声,我都快把笔杆捏断了。最后我忍不住,一脚踢了自己的桌子,制造出很大的动静,他们一下子不说话了。
我偶尔还是会碰到喜欢的人,他们还是喜欢群体出现,但是我学乖了,宁愿绕一整座教学楼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省得被人看低,被人笑话。
那天打我的那个男生说得没错,有病的那个人,是我才对。我不能容忍别人对我有一点点的轻蔑,哪怕是一个眼神,无论是有心还是无心,都能让我如坠地狱。我害怕被嘲笑,害怕被讨厌,害怕被排斥,害怕被孤立。想要去讨好周围所有的人,但是又放不下自己病态的自尊心。我觉得好煎熬,这样活得好累好累。学校有一名心理医生,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每天穿很高很细的高跟鞋,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没什么大脑的女人。我下意识地排斥这样的人,不敢和她们接触。而且去看心理医生,要是被人知道了肯定会嘲笑我。
可是我还是没忍住,有天晚自习时向老师请假谎称要去医务室,偷偷溜去了综合楼。等到了她办公室门口,看到里面亮起来的灯,我期待她能突然推开门,看到我,把我拉进去。可是我站了很久,谁都没有出来,我转身跑了。
说了又能怎样呢?她能拯救我吗?她能为我做的,无非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安慰,我不需要。 要怎样才能好好保护自己?我是不是应该不和任何人接触,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这样就不会受伤了?真羡慕那些内心和外表一样阳光的人,不用伪装不用假笑不用谄媚,却能够被所有人喜欢。想成为一个正常的人。想成为一个健康的人。想成为一个简单的人。想把自己的心摘掉,让它什么都感受不到。
Reply from 十年后的自己:
差不多吧,正好是用了十年的时间,我才慢慢好起来。你肯定见过含羞草吧?一种很敏感的植物,稍微碰一下,就会把叶子闭合起来。你不是有病,也不是心理扭曲,你只是一株小小的含羞草。太敏感,太胆小,所以把自己藏了起来,裹了起来。学会与自己相处,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第一步,你要剖开自己的心,找到自己心中的缺口。然后你开始和它对着干,没有用;百依百顺,也没有用;视而不见,它还会主动来缠上你。连肉带血地挖出来,你的心就少了一块。
上高中以后,我开始和它打游击战、拉锯战。它靠近一点我就跑开,等一段时间,我又主动去招惹它,咬牙承受那种痛。我还试过装作很冷漠,不和任何人接触,在别人孤立我之前,先切断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久了就觉得这样很没意思,装得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