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一片孤城烽火烈

你应该坚忍不拔,因为朝霞迸射的金光万道,都未必有如此灿烂,

像你身上那一片光华闪耀,那不可掩蔽的、最美的光辉。

——雪莱

捌一片孤城烽火烈

雅乐把那个名叫“巴黎”的流浪儿收留下来了。

要知道巴黎可不是普通的流浪儿,她不仅父母双亡,还天生就长着一条小尾巴,如果被人知道,有理性的、科学些的会说是“返祖现象”,更多的可能会叫她“畸形”“怪胎”,甚至会有小孩追在后面朝她丢小石头。母亲死后,她不知道辗转了多少个人贩子和买家之手。孩子是天真的,她起先没有把自己的尾巴当作某种见不得人的秘密或耻辱,但当看到那些发现她长尾巴后的大人们的表情和反应,把她“退货”,再度贩卖后,聪明的孩子就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那些丑恶的人贩虽然不教她偷钱,但可能训练她做其他的表演,待价而沽,把她当作马戏团里的一条三眼狗,从没有人善待过她。

所以罗小雄深感雅乐简直太有女王架势了,爱心满满一百分。

德庆坊的街坊八婆们知道雅乐捡了一个小女孩回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各种阻止劝诫:“应该交给警察呀,路上捡到钱包钞票可以自己留下,但捡到老弱病残孕就该交给政府国家呀”,“小孩说不定有什么病所以才被丢掉的,你捡回来不替她治不如不捡,就算没病说不定命硬,要克死人呢”,也有善意多作考虑的:“你自己才多大呀?一个人谋生已经很不容易,再拖个孩子怎么活?”“这娃娃眼看着也快到上学的年纪了,黑户口不能念书,你不是反倒要害了她吗?要做长远考虑啊——”

“谁说这是路上捡来的?她是我远方堂妹,名叫云巴黎。”雅乐把八婆们全都推出去,唰地落下卷帘门。

“小学一年级的课能有多难?数学是我长项,我包了!”小飞龙大言不惭地拍胸脯。

——我晕,明明专业课上连个三角函数都算不清楚啊你——罗小雄心道。

“我经常看欧美盗版电影,一般的英语口语没问题,英语交给我!”炮仗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我去,你看的那些欧美盗版电影都是杀人越货的火爆动作片,里面单词来来去去就是“come on!”“get out!”“shot you!”“kill me!”这也能叫口语没问题?

“要不要学日文?我经常看日本盗版光碟……”小甜甜眯缝着眼凑上来,立刻很多只脚都踹在他脸上。

“生物课找我。”乌鸦歪着脑袋抽烟,蓝色烟雾从她牙缝里一缕缕地喷出来:“老娘闭着眼睛就能解剖青蛙、兔子、狗什么的,解剖人的尸体也很擅长哦。”

——天哪!巴黎太可怜了。这整一个就是恶人谷的标配嘛,小姑娘接受他们的谆谆教诲,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暴力萝莉,未来必定成为土匪版的劳拉。

关于巴黎长着小尾巴的事,只有雅乐和罗小雄知晓。雅乐说,不能把她贸贸然交给福利院什么的,就算在那里,她都可能遭到歧视。罗小雄垂怜地摸着巴黎的后枕骨,小姑娘静静地坐在他膝盖上,仰脸望着这许多群情激昂的大哥哥大姐姐,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也可能是被吓着了。罗小雄叹了口气想,巴黎此刻肯定很疑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又掉入了另一个贼窝。正唏嘘间,突然很多只手都指过来,手指头差不多要戳到他眼珠上:“罗小雄,你不是他妈什么诗人吗,语文教学就交给你了噢!”

不过24小时,巴黎从乞儿变公主,只不过是贫民窟里的公主。

暮色降临,红日西沉,深蓝长空接近地平线处层层渲染着金色、橙红、玫瑰紫色的余晖,渐变得如梦如幻。但身处城市之中所能看见的只有钢筋水泥丛林森然的巨影,人在这里就像井底之蛙。身处德庆坊曲折逼仄的巷道中,只能看见头顶的一线天空,已然被纵横交错的各种电线、光缆切割成很多碎片,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就只能说是深陷淤泥中的昆虫了。

“……北荆滨海匡州涌现‘蚁族’,他们是像蚂蚁一样成群聚居在一起的群体,有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有来自乡间田头的农民工,有无固定收入的手工作业者和自由职业者。他们在一线城市工作生活,但收入微薄,居住在条件较差、空间较小的地方。白天像蚂蚁一样倾巢而出,努力工作,晚上又带着满身疲惫回到拥挤逼‘人’的‘家’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为生活、为梦想不断奋斗着……”郑伊健努力撸直舌头,学着播音腔在读报纸。那张《滨海晚报》上沾满油腻,是他刚才在小街上买油炸臭豆腐时人家递给他垫泡沫纸盒用的。

“拥挤逼仄。”罗小雄摇头纠正他,“不是拥挤逼人,那个字读‘ze’好吗。”

“‘厂’字下面有个‘人’。字读半边音嘛!什么啧不啧。”郑伊健诡辩。

“真的读‘ze’。古代象形文字模拟一个人在山洞里的情境。”罗小雄耐心解释道,“杜甫有首诗就叫作《逼仄行赠毕曜》,开篇两句就是‘逼仄何逼仄,我居巷南子巷北。可恨邻里间,十日不一见颜色’……”

“去你妈的,逼人逼仄不都差不多?总之就是地方小逼得人抬不起头来!”郑伊健恼羞成怒把报纸团成一团,朝罗小雄丢去,正中他面门。

铺子里突然破空飞出来一只电工手套,正中郑伊健后脑勺,那是正在修车的雅乐丢出来的,手势极准:“郑伊健,巴黎在呢,小孩子面前不许讲脏话。”

巴黎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刚吃好油炸臭豆腐,现在又在一边啃一只硕大的油炸鸡腿,一边目不转睛地看雅乐修车。这小孩简直太能吃了,食欲大得惊人,不管谁给她什么食物,冷的、热的、酸的、甜的、辣的、软的、硬的,她全都能吞进肚子里去,估计是流落街头的时候给饿惨了,有创伤性后遗症。

炮仗从巷子外走进来,从一个纸袋里掏出塑料盒装的红宝石蛋糕,一盒塞给巴黎,一盒递到雅乐手边。

雅乐动作娴熟地调整着助动车离合器,瞥了一眼炮仗:“你奶奶房子的产权问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