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第6/9页)

“跟太平间似的。”欧阳雪说。

“你去过太平间?”小菲在乌青诡谲的灯光里白她一眼。

“去玩过。”

“什么都好玩。哪里都可以去。你爸爸挨批斗、挨打,你们很自在嘛。想玩什么玩什么。你把爷爷送给爸爸的书玩到哪里去了?”她不说话了。

“和谁交换了?换成哪几本书了?马上给我换回来。”

“换不回来了。”

“什么?!”

“妈妈你这个样子好可怕。太平间里再做出这样的表情,吓得死人。”

“你不要跟我转移斗争大方向!那些书价值连城!”

“骗人。”

“怎么会骗你?!那是爷爷送我们的结婚礼物!”

“那就是爷爷骗你们了。”

这是个怀疑一切的时代。

“小浑蛋!爷爷的书是太爷爷传下来的!”

“那就是太爷爷骗爷爷。”

“我告诉你,你外婆今天可不在啊。太爷爷花了多少钱买的书,你知道吗?”

“那就是卖书的骗了太爷爷。”

不仅怀疑一切,并且打倒一切。

“谁说的。”

“鉴定的人说,那不是原版。”

不得了,她不是拿去交换的。小菲都不敢再往下问了。她瞪着女儿。女儿看看她,看看地面,谁都会把她看成个静雅贤淑的闺秀。她跟父亲一样,做什么都蜻蜓点水,但都点得极妙,从不练字,一手字写得像帖子。从不听她读英文,一张口便是漂亮的发音。

“你让谁鉴定了?”

“一个古董鉴定专家。我想拿一套书换一百块钱。”

“那不叫换,那叫当。”

“一百块钱可以给你用很久,对吧?上次用了你十块钱你就哭了。”

“你完蛋了,欧阳雪。你外婆来了也没用,好好在这太平间里思过吧。”她不知怎么去跟老爷子交代。她怎么会养出这种女儿?

“钱呢?”

“他不肯付一百块,付了五十块。”

“那五十块呢?”

她从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把零票。小菲狠狠地缴获过去,手指蘸着口水,飞快点数。只有三十二块多一点儿。不用问,她又请了客。小菲四处找。得抄个什么打起来不太疼,但能虚张声势的东西。扫床刷子不行,木头的一边敲在脑壳上,不裂也起包。枕头呢?那成母女俩玩绣球了。最后她脱下自己的拖鞋。

“你不知道爸爸过了春节就要走吗?说不定送到什么地方见都见不到了……”小菲满腔悲愤,手里的破旧皮拖鞋跃跃欲试。

“所以我给爸爸买了一双棉鞋!”女儿趁那拖鞋还没落下,说出实情。

小菲把拖鞋往地上一扔。想想不对,又拾起来。一双灯芯绒面子轮胎底子的棉鞋不过五块钱,她还是可以清一大桌客的。“就买了一双棉鞋?”

“还给你买了一双。”

“我要新棉鞋干吗?”

“你穿那双锯了高跟的皮靴好奇怪。”

“钱还不对!”

“给外婆买了一条头巾,给爷爷买了个毛线帽。”

“东西呢?”

“藏着呢。这叫‘surprise’。”

“什么?!”

“这都不懂?还教会女中的呢!”

小菲打量着这个女孩!她整天不声不响,其实有土匪的胆子,忙出忙进,把家里的盗出去,在外面欺行霸市都难说,这一点上她不比她爸爸逊色,在外面和整个世界逆反,回家来还是逆反。人的根性真顽强,世道变成什么,就它不变,至少在欧阳雪身上不变。

她们的吵闹爷爷不可能听不见。但以这种方式听到的事情,在爷爷那儿全不算数。话不是讲给他听的,他听到了是没办法,他必须正式地听欧阳雪再叙述一遍。她说到古董鉴定者对古书的鉴定之后,他竟然笑起来。小菲完全摸不着头脑。

“有可能的。我们欧阳家的人有钱的时候都要被人骗。传下来的古董,后来去鉴定,假的占百分之八十五。一盒一盒的玉器、玛瑙,最后都是假的。经不住人家花言巧语,也受不了烦,就买下来了。想都没想过去鉴定,摆在那里,蛮好看,就好啦。算了,一套假古书,换了一家人暖和,蛮好嘛。”

在欧阳萸被押送下乡的前一天,小菲给市里的红卫兵请去主持他们的宣传演出。他们叫小菲“革命老前辈”,觉得她动作、台词在全国也数一流。小菲是部队文工团员,什么都会,急了还能翻个“大车轮子”。手举一面旗,两腿一腾空,就是个劈叉大跳。她这么多年练身段,又是压腿又是扎山膀,肚子还紧绷绷,上台一看也就二十七八岁。化妆技术精益求精了这么多年,因此十几岁的红卫兵们觉得她漂亮死了。

演出完了,她骑上自行车,把一个大旅行包送到欧阳萸的学院。看守欧副院长的戏剧系学生不断叫欧副院长“老实点”,但见了小菲还是一口一个“田老师”。小菲在他们面前也不客气,叫他们走开一点,让他们夫妻俩说一会儿话。其实话也都是说吃说穿:都副司令的老战友从东北带来几块狐皮,他送了两块给小菲。她给他们父子俩一人做了一顶帽子。皮帽子可是好东西,荒郊野外也不怕了。她还通过关系买了些肉松,每天必须有一定的肉,否则他会扛不住。剩下的是毛衣毛裤毛袜子,全都是五颜六色,一条裤腿是红蓝黑,一条裤腿是绿黄棕,找到一段毛线就织一段,什锦是什锦,但保暖不成问题。中药、西药、偏方,全都在包里,五脏六腑的病都管了。过了演出的忙季,她会去看他。

他突然哭了。

“你在批斗台上都那么又臭又硬,这时候哭什么?”她装着揶揄他。她得控制住这场离别的基调,若她也跟着心乱,哭开了可收拾不住。她说到春暖花开,带着女儿去踏青,在乡下见面,新环境肯定带来新心境,未必不是好事情。他看着她,比小时的欧阳雪还依人似的。她摸摸他的头。

也许他怕这就是永别。他也会怕。他也会对她恋恋不舍。要遭受这么多不公道和屈辱,灵魂与皮肉的痛苦,才能让他和她看到这一点。看到这一点,她觉得可以为之一死了。革命是残酷的。她又想起这句不伦不类的话来。不是又一场革命,不是它的残酷性,他们怎么会到达这个爱情至高点、感情凝聚点?残酷就残酷在这里:绝对的无望=绝对的浪漫。

回家的路上,小菲迎着冰冷的西风蹬车。假如她只能在他无望时得到他的依恋,她祈求这无望延至永远。

新的团领导找小菲谈话时,她面含微笑,如同正一步步实现神圣诺言的女烈士。领导是团里的造反派头目,叫陈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