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5/6页)
“好多年了。”
“肯定会恢复你的工资吗?”
“谁知道。”他才不会提着气等待。他有他父亲的态度了:无可无不可。
“真发了你工资,我们请妈妈一次。再给她买一件丝棉祅。她几十年前就想有一件好丝棉袄,绸缎面子,黑颜色。”
小菲奇怪俩人怎么会谈钱谈得如此温馨。谈钱会成为俩人的缠绵细语。人会变得如此不浪漫,抑或变得太浪漫了,散发铜臭的话题也可以谈出诗意。原来如此:他们挺爱钱,晓得厉害之后两人才正视这一点。她和他相依相偎,一夜一夜地谈他们将拿那笔缥缈的工资做这样买那样。原来这是个滋味鲜美的话题呢!
又到了初夏。恢复工资的事仍然遥遥无期。他替工人编剧修改的话剧倒是在全省上演。据说那位作者拿了一笔编剧费,但老欧是没份的,从此工人编剧红了,到处有剧团请他写戏,他便总是请老欧“修改”。每修改一次稿子,他便满口诺言,一定要为老欧的工资去拼打。最炎热的一个傍晚,工人编剧来了,居然现在随身带着吉普车司机。他说:“有眉目了,最迟下个月。弄不好这个月就恢复!”
这天家里刚吃过绿豆粥。一来便是两个赶饭的。小菲和母亲商量,赶紧弄几个菜出来。老太太打着芭蕉扇,说她弄不动了。这个人叫了一年“狼来了”,现在只要他来,老太太坚决弄不动。小菲好说歹说:这个人可不能得罪,说不定这回是真的“狼来了”。老太太说他是狼喊狼哩——他自己就是狼!
小菲没办法,自己翻箱倒柜。老太太一看她找出了她藏的一根香肠,三根黄瓜,又找出她塞在碗柜最角落的一小瓶小磨香油,上手便抢。
“你敢把我的东西拿去喂狼,我剁你手!”
“妈!发了工资全赔给你!”
“狗屁!”
欧阳萸这时也挤进厨房,看看母女俩,知道她们正在为什么拼杀,和稀泥地说就弄一个菜好了,反正他们看得出是没赶巧,错过了晚饭时间。
老太太经不住女婿的体谅,白了小菲一眼,把一根香肠切成碎丁,打了两只蛋,蛋里调了些稀面粉,又撒一把碧绿的香葱,眨眼工夫一个香肠烘蛋在锅里绽放出艳艳的花来。老太太手握锅把,慢慢旋转。穷日子使她练得一身绝技,油放得少,但必须是少得恰到好处,所以蛋抛向空中时不会溅油珠子。她抛起蛋饼,但没有接住,好漂亮的一个菜落在地上。小菲刚叫“哎呀”,一看母亲,更是大叫起来。老太太已倒在了地下。她一面叫,一面上去搀扶,老太太沉重无比,身子怎样也搬不起来。等欧阳萸和客人们跑过来,老太太已经走了。和她在世一样,她去得爽气利索。一生不愿闲着的女人,死也死在忙碌当中。
老太太的追悼会倒是十分热闹,所有来家做客的人都参加了。他们很念叨老太太的一手厨艺。小菲送走母亲,跟欧阳萸在马路上走了很久。马路两边都是乘凉的人,老老少少,打牌的聊天的,城市在小菲眼里又成了那个肮脏阴暗的小城,不同的是这里面不再有母亲了。孤儿小菲这样想着,手便给他握住。她看他一眼,老了很多。她明白他的意思是:“还有我呢。”
老太太一去世,她这两年持家的机密便暴露了。小伍的母亲来参加了老太太的追悼会,事后对小菲说:“隔几天来家坐坐,我有话跟你讲。”
老太太的“三七”过去,小菲想到小伍母亲的神秘微笑,来到伍家。伍家的破败是表面的。伍老板娘拿出几张借条,笑眯眯地说:“你妈不容易哟,给你们当伙夫、老妈子,自己还贴钱。”小菲的母亲从两年前开始向伍老板娘借贷,抵押的是她的宝贝红木梳妆台和红木床。
小菲核算了一下借贷数目,两年里母亲为他们和他们的老父亲,以及熟的和生的客人,一共借贷了五百九十元。但梳妆台和红木床只抵三百元。小菲窘坏了。伍老板娘建议,实在不行,她勉强接受那两间房子。小菲心想人倒霉就给人当软柿子捏,这不是明摆着乘人之危吗?两间房再旧,也不止二百九十元。人生来干什么就是干什么的,伍老板娘经过几回脱胎换骨的革命,终了还是会开钱庄。
她冷冷地说:“我妈一辈子就剩这两间房了。我下不了手卖它。”
“当时你妈买的时候,便宜得很!”
“那也不止二百九十块人民币。”
“小菲好孩子,现在懂得柴米贵了!不像我家那个二百五善贞!”
告辞出来她一路掉泪。母亲是那么要强的女人,要她去向伍老板娘开口借钱,承认自己山穷水尽,是多痛苦的一件事。几十年前她父亲去世后,母亲是可以向娘家的兄弟们求援的。那时娘家家境还好,兄弟们一人给一点儿,母女俩也不至于一斤黄豆芽吃三顿。不管怎么难,母亲扎的架子总是不塌的,大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不会把两件红木家具抵出去。那两件红木家具是体面的象征,不要它们,对母亲来说,就是不要体面了。再破旧的房子,再穷困的日子,有那两件家具,母亲胆子就壮。它们遮掩、抹去多少穷陋。她好胜的母亲。老太太肯定是步履沉重地一步步从巷子深处往巷口走,或许她是从小菲家回来,那就是从相反方向往伍家走拢。小菲家离母亲家不远,六七分钟的步行。老太太边走边想,这一天真来临了?向人张口伸手的日子?她真走到这步田地了?去向一直暗里跟她较劲的伍老板娘借钱?她知道小菲两口子的山穷水尽,连两件红木家具,两间破房子都拿不出,和他们说实话只能添忧添愁。老太太走啊走,伍家的店门口摆的南货摊子都能看见了。伍老板娘做点南货生意,说起来都推到南货上:没藏浮财呀,不就靠卖南货糊口吗?老太太明白另一个老太太,她怎么可能不藏浮财?当年伍老板丧德,坑了志愿军多少性命发的财,能一下子成烟从伍老板娘烟嘴子里冒出去?老太太来到了伍家,肯定是一副健谈爽朗的样子,至少精神头要打起来,输钱不输一口气。老太太是如何开的口?那么一个自尊、好面子到极点的母亲。大概从东拉西扯开始。虛袞话母亲会讲得很,她是市井生活中的精英,可以恭维得对方心花怒放,又不让人肉麻。她可以贬低自己、骂自己晚辈,其实夸耀全藏在里面。她也可以把自己的一贫如洗讲成一时周转不灵,她还可以把抵押做得像好友间的游戏。怎么会到这一步?小雪她爸爸说话就恢复职务恢复工资了。说到小雪,老太太如数家珍一样讲着她的每一封信。反正她也不懂部队的一套,夸海口也是一派天真。小雪要是升了军官——这年头军官待遇好得很!究竟是人在矮檐下,老太太最后还是低声下气:“借个两百三百给我吧!”伍老板娘会说:“噢哟,你吓死我?哪里有两百三百借给你?”最后落实在一百五十。借条一张是一百五十,一共三张,最后一张是一百四十。伍老板娘心算一把,两间破房子给她当废铜烂铁收购:“就只有一百四十了,下回再借,一个子也没了,啊?”“没下回了!下回小雪他爸发了工资,借你一个还你两个!”“哎哟,我怕是活不到那一天喽!”“你耐活得很,跟我一样,都是老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