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
他听着囚车的笛声沉寂。人群也慢慢散开。人们给予年轻死囚的同情多过半年前给予他的,那时他刚离开人间。他和刘畅原先同年同月生,因为他的成长在半年前截止,他的年岁不再增加一秒钟,所以他比刘畅就年轻了半岁。他的感知有无尽的自由度,这种自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市区在囚车后面渐渐静下来。
他看到自己年迈的父母,他们相互搀扶,上了拥挤的公共汽车。两个年轻人挤到动作呆钝的父母前面,占到了座位。他们也是今天法庭判决的旁听者,认出这对老夫妇是被害人的父母,慌着让出位子。母亲坐在了靠窗口的座位,搭在窗口的手腕上戴着一个廉价玉镯。她盲人一般地看着窗外。实际上她在朝自己的内心看,这样她就能看见儿子活着时的最后模样。
他倒在血泊里抽搐之前,一个个细节拼接成他活着的最后一日。那一天始于父母早早出门,去医院挂专家门诊,截至他浴着自己的热血,瞪着眼睛停止抽搐。那是他生命中最短的一天。到傍晚五点半,一天对他来说就结束了。之前一个个细节跟法庭上检察官的陈述不尽相同,律师的辩护也偏离真相不少。应该说真相的唯一版本只存放在他这里,版权归他一人独有。那天下午刘畅从学校出来的时候他是看见的,这个阔绰的男孩在校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躬身问车窗里的司机:“二零六医院去不去?”司机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就拉开了车门,坐了进去。听班长杨晴说,刘畅的爷爷在陆军二零六医院住院。
对二零六医院他太熟悉了,每次去那家医院,都被他看成是和丁老师的恋爱远征。对针灸的效果,他早就不再抱希望,但坐在飞度里和丁老师单独出行,对他始终发生奇特的疗效。
坐在驾驶座上的丁老师,就不再是教室里的丁老师,而只是一个叫丁佳心的可爱女子,步子快快的,笑起来咯咯咯的。他连她穿过的好看衣服都记得。高三开学后的第一个礼拜四,她带他去二零六医院针灸那天,她穿的最让他难忘:淡天蓝的棉布外衣,没有领子,领子和前襟接连下来,由白色镂空刺绣连接的。头发简单地夹在脑后,垂荡下几缕,看上去是早晨睡过了头,随手收拾了一把,忽略了的就忽略了。从陆军医院的停车场往主楼走的时候,她的步子更快,带着小跑,他总喜欢落在她一步之后。从侧后方看,丁老师就只剩二十几岁,紧凑的五官,发达的胸脯,幼小的腰身,一个少女和一个妇人就这样合成一个丁老师。
他觉得他看到的是谁也没有看到的丁老师,好美!
丁老师跟她父母在一块儿时,跟她女儿叮咚在一块儿时,他都见过,但都跟和他单独在一起时的她不一样。穿淡蓝绣花外衣的丁佳心看见他后站起来,他刚刚结束针灸治疗走出治疗室。
她瞪着眼,似乎自语:“完蛋了,忘了接叮咚!叮咚的寄读学校明天全体教职工开大会,通知所有家长今晚把孩子接回家!”
一瞬间他内疚至极。为了他谎称的针灸奇效,她对自己母亲的责任玩忽职守。从医院回城,是他开的车。他开着飞度,追杀每一辆驶在他前面的车,希望帮她补过。丁老师坐在他旁边,一路给他看的,就是她的腮和下巴形成的年轻线条。她对着窗外,自己罚自己:做母亲做得这样不像话。一路上她一动都没动过,挨自己的罚而不能动似的。自信自如的丁老师被自己罚成了一个可怜的小女孩。谁来为她求情?他是最没有资格为她求情的人。那天晚上他把车开到叮咚的学校,传达室的老头儿说,叮咚早已被接走,是孩子的外婆来接的。他说走吧,丁老师。可她就那样站着,罚自己站着。他几乎要跟她说真话:再也别带他去针灸了,那根本就是骗局。医师织的“皇帝新装”,他一直光着腚配合走秀。但他忍住了。没有每周一次跟丁老师的单独出行,他怎么度过一周剩下的六天。
有一次,他们还骑车去过二零六医院,因为飞度在厂里大修。他本来主张取消那周的治疗,丁老师却不同意。万一失眠又犯怎么办?高三了,好睡眠无价!他答应她,自己骑车去,其实心里已经取消了那次治疗。没有丁老师同行,他骑两小时车去挨针?!她把他的鬼心眼摸了个透,下午下课后给他发了条短信,说她在去往医院的路口等他。
他的自行车是父亲的,比父亲的身体还老化松垮,骑上去人和它一样累。她果然在路口等他。出发的时候一切都好,天是好天,头夜一场细雨,路上几乎没有尘沙。他们的旅途不断停歇,因为丁老师收到了短信。她读短信的时候不下车,但读完总说:“对不起,天一,要回一下信。”
一路走走停停,到医院那个针灸医师都要下班了。等到治疗完毕,两人准备往回赶路,他走在丁老师身后,发现她深灰色裤子臀部一团深棕色,还是湿的。早在初中就知道女生这些生理秘密了。他不知道该怎么提醒她,自己憋红了脸,步子挪不动了。她发现了他落后好几步,脸色失常,先就为他担忧起来,问针灸的针法是不是换了,让他感到不舒服还是怎样。他只好告诉了她。她却没有他想的那么窘,大方地说她去趟厕所就来,好在天黑了,混到家没问题。他羞臊地抱歉,这种时候还拖累她骑二十里路自行车。她一边从她的皮包里拿出个小东西,顺手把皮包交给他,一边笑着说自己皮实得很,别说骑车,游泳都游过。
那怎么游?他看着她跑去的背影想着。浑身一下子燥热起来,想到了一种女性卫生棉条,结了婚的女人都可以用。他浑身燥热是因为联想到运用那东西的动作和感觉……他觉得自己很脏,脏得要不得,而就在那当口,手机短信的铃声打断了他的犯罪感。也许是下意识的,也许是有意识的,他将丁老师的手机从她皮包里拿出来,发信者的手机号他是有些印象的。刘畅转学过来之后,丁老师为了使新生和老同学尽快熟悉,让班里外文较弱的同学跟刘畅写英文邮件,发英文短信,同时也让他带刘畅到学校的各种课外活动小组参观,所以他记得刘畅的手机号中有三个相连的“6”。他的意识还没有来得及指导他的行为,手指已经按了小键钮,点开短信:“心儿,刚才没收到你的回信。今晚九点我在操场等你。双杠旁边。5366(我想聊聊)。Looking forward to a nice, moonlit night.Warm hugs.(期盼一个月色美好的夜晚,温暖的拥抱。)”
他的心被一只脚狠踹了几下似的闷痛。一条短信用了三种语言。拥抱,还是温暖的。月夜,还非得美好。用什么使它美好?用热烈温暖的拥抱吗?想聊聊,聊什么?拥抱着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