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
风把窗子吹动了,窗下一直在鸣叫的蟋蟀突然安静下来。都说蟋蟀是通灵的虫儿,它不唱了,因为感觉出你的到来、你的在场。我知道你来了,天一,你一直没有得到我的回复。
你在四个月零八天前发给我的短信这样问我:“你是不是想否认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件事?那件我认为值得为之去死的事?”
当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事实是,我连怎么做人,怎么做人的女儿、做人的母亲,怎么做一个为人师表的教师都不知道了。别以为一个近三十七岁的成年女人,一个做过妻子正在做母亲的女人会在任何事上都能给你指南。我当时比你更迷失。你没有收到我的回复,在夜里又发了一条短信给我:“我以为那是我爱你的极致表白,你不能先接受再否认!”
我感觉到了可怕。忽略它的发生而继续接近你是可怕的,中断和你接触,也是可怕的。我引火烧身,自食其果。那件事确实发生了,不可逆转地发生了,我确实接受了,不可否认地接受了,此后怎么让我和你找到一个舒适而合宜的人物关系继续相处呢?当时你还有四个星期就要进入高考,我比任何人都焦虑你的考试状态,你的父母都不像我这么清楚你为即临的一场场考试所付出的。当时我想,一切都可以悬而不决,等你考试结束,我就会想出如何回复你,想出如何和你继续相处的方式。但你不依不饶,就在那天夜里接二连三地给我发信息,情绪黑暗起来,我有时能在你的诗歌里看到这种深不见底的黑暗。
现在把你那一条条信息为自己回放。
“我对我的行为负百分之二百的责任,你呢?”
“别忘了,你在这一年多时间中,给我发过多少带‘爱’的信息。”
“你想用沉默来洗刷掉那几百个‘爱’字吗?你想用沉默来否认那些‘爱’引发的终极的爱的行为吗?!”
“你的沉默只能说明你另有所爱。只能说明在我和你make love(做爱)的那天晚上,谁捷足先登了,所以我和你做的只是重复,对你来说是多余的……”
我只好给你发了条短信,作为回复。因为我知道假如我持续沉默,你的睡眠就被摧毁了。我的回复简单明确:“别发傻,我是爱你的。乖乖睡吧。”
我记得你在我家过夜的第二天早晨。早餐桌上,你那么不经意地,在你用叉子去够一块苹果时问我:“昨晚你和刘畅出去了?”我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说:“别人告诉我的。”我站起身去厨房里洗盘子,你知道我不想继续沿着这个话题往前走。我也知道你还在等我的回答。你在那一刻也跟到厨房,把我从水池边挤开,麻利地刷洗盘子和餐具,一个洗碗能手。你是我的学生中极个别的例子:一做活就看出好身手来,从小做惯了父母的帮手。这是我格外疼爱你的原因。又在一个不经意的当口,你说:“对不起,刚才我撒谎了。其实我是亲眼看见你送刘畅回学校的。”
我当时在你侧后,看着你耳朵的边沿血红血红,你为谎言还是为指正一件事实而面红耳热?或许都有。一个隐约的感悟来了:你头天夜里的冲动跟刘畅有关。爱的行为也可以被负面元素催化,比如妒忌,比如缺乏安全感。
“刘畅的父母请我吃饭,聊晚了。”我说。
你没有说话。这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吧?但你的担忧和疑虑没有被驱除。刘畅转学之后你们要好过一阵,像一对小哥俩,多么纯洁热烈的一段友谊。同性和异性有些像,之间有种化学作用,化学元素相投,初相识简直就是蜜月期。但你们的蜜月期太短了。我只能告诉你一半实话,全部的实话我答应替刘畅保密。就像我和刘畅相互约定,为你的特困生身份保密一样。我和刘畅出门是真,但缘由不是什么令人快乐的事。刘畅的政治课和历史课作业从学期开始就没有交过,政治课的张老师和历史课的滕老师联名给家长写了信,放在他的空白作业本里,请家长阅后签名,而刘畅自己模仿了母亲的签字。刘畅的签字是:“已阅,谢谢!田淑华。”两位老师糊涂了,这是什么态度呢?没有任何态度啊!滕老师教学四十年,各种捣蛋学生都碰到过,模仿家长签名对他来说并不具有创意。他把假冒签字和刘畅的字迹仔细对比,看出笔画的相同点,判断出两个老师上了刘畅一记小小的当。滕老师是个严格的人,找到刘畅登记的家长手机号,给他父亲打了电话。刘畅把整个事件原委告诉我的时候,刚刚接过母亲的电话。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大致知道母亲在电话里对他说过什么绝情或威胁的话。他求我跟他一块儿回家,他怕母亲哭闹,当着我这个班主任的面,母亲会给他和她自己留点面子。
在去刘家的路上,我们又接到刘畅母亲的秘书的通知,会见时间延迟到九点,地点改在五福楼,喝茶用茶点,不必去刘家了。
在五福楼我和刘畅以及他父亲再次接到通知,刘畅的母亲工作晚宴不能按时结束,还请班主任跟刘畅父亲先聊起来,她会尽量早点赶到。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天一,那天晚上我才真正发现刘畅的痛苦,做富有家庭的孩子也会那么痛苦。等我和刘畅父亲聊光了天下所有话题,他母亲还没有赶到。爹只好替娘训子。全部训话只有十分钟,只有一个中心内容:妈妈为畅畅你创造了那么好的生活环境,要什么有什么,天下能买到的东西,只要畅畅你想要,有没有要不着的?你不好好读书,对得起她吗?给你的消费卡,你可以随便花,你以为钱是抢银行抢来的?是妈妈苦出来的,累出来的,累到十一点还下不了班,管不了自己儿子——就这样累出来的钱!
我看见刘畅的反驳就在眼睛里,但他马上又困惑了。他不知道这样无私慷慨的母爱还缺失什么。一个做董事长的母亲,领导一个近百人的广告公司,确实跟一般的母亲不一样,要求她一样,是不公平的。那么不寻常的母亲给予了不寻常的母爱,它供给的是奢华,而不是应需,不是家常饭,而是宴席——他们父子通常的饭食就是母亲从宴席上打包的。这样的供给让刘畅练钢琴,却不能使他爱音乐。这爱好似是那个没有真实人格的圣诞老人,给人带来礼物,并不事先问人真正需要什么。
天一,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你明白我说的,对吗?
那天十一点过了,田董事长还没有赶到,我只能告辞。跟刘父握手的时候,刘畅突然说要跟我一起走,回学校去住。父亲要他留下等母亲,他说睡得太少第二天上课他会打瞌睡。我也替他儿子求情,离高考只有五个星期了,尽量保证他的睡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