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Ⅳ
天一,别怨我没有参加你的追悼会。我是间接参加的,就像间接参加畅儿的判决大会。当时我站在追悼会场门外,一棵很大的灌木后面,大概是夹竹桃。一向喜爱花木的我因为太魂不守舍,居然顾不上细看到底是什么花木掩护了我。我不敢露面主要是觉得没有露面的资格,也拿不准身份。追悼会上的每一个与会者都有自己的身份:姨妈、姨夫,姑姑、姑父,表姐、表妹,或者同学、球友、邻居。我算是谁?网上一些人把我叫成“教唆犯”,还有人称我为“凶手后面的凶手”。
天一,我站在灌木后面看着杨晴扶着你母亲走出会场,一个泪人支撑着另一个泪人。杨晴和你能成多好的一对!虽然你跟我和畅儿抱怨过,杨晴太爱管人,但我知道你对她是有好感的。得知你被杀的消息,杨晴哭得那么痛,抱着我哭得浑身痉挛,说要是她不那么顾及学校的规定多好,她就会把她写的日记给你看。她几乎每天在日记里跟你谈心,因为你太寡言了,太难跟你谈话了。她会让你知道,她懂得你的诗,也许全校只有我丁佳心和她懂得你这个难懂的人。
火葬的焚烧炉冒出浓烟,烟在两三级风里疼痛翻覆,变换姿态,我在想,那就是天一你的烟啊。化作烟的你都不那么轻浮。灰色的烟渐渐接上了云,仍然是痛苦的,很少有无忧无虑的时刻,那就是我的好学生邵天一。
当时我站在夹竹桃后面,看着邵家夫妇从焚尸炉大厅的出口接下我的好学生的骨灰。真无法相信,你一米八的个头,一部分生命成了烟雾,剩下的就是这一盒灰烬。眼泪把你母亲的力气都带走了,见到你的骨灰盒她几乎站不住,因此只有你父亲一人捧着那个盖有红色团旗的骨灰盒。几个穿着滑稽军乐制服的吹鼓手吹打起来,葬礼进行曲被他们吹打得像马戏团开场。吹鼓手们护送着你的骨灰,陪伴邵家亲戚们朝骨灰存放处走去,走到一百米处,吹打戛然而止,似乎听到了下工的铃声,吹鼓手们迫不及待地下工,因此职业哭丧的活儿就正式在此交代了。此刻追悼会彻底解散,人们渐渐离开,亲友们每人随了份子钱,要去吃你父母做东的斋宴。添丁和死亡都是以吃为仪式。不能想象,刚刚送走了你,人们的喉管还能下咽食物。
我走进灵堂,工作人员们正在把一个个纸花圈的挽联撕下,换上新挽联,为下一个亡者摆设灵堂。下一帧遗像已经替代了你的相片,此刻挂在墙上的是个八九十岁的老太爷,咧开缺牙的嘴笑着,这使他有了一张多皱的婴儿笑脸。纸花圈顺着遗像呈八字形摆开。花圈是一圈黄色纸花,一圈银色锡箔纸花,一圈白色纸花,公事公办,像公家的办公家具一样丑陋而千篇一律。纸花的花圈也是回收品,回收之后稍作整理再回到自己位置上,悼念另一个人。对花圈来说同样是陌生的死者,因此它们同样公事公办。一朵纸花坏了,再做一朵一模一样的补上去,一花多用,而不是专物专用,只是它们悼念的那些生命只此一次,再不往复。
整个大堂里只有一个花圈是鲜花编成,写着“永远想念你,天一”,悼念者的落款处是空白。我走到鲜花的花圈前面,打量它。花圈出自一个连锁花店的职员之手,手笔不俗。也许是个女职员,因为花的选择和编织散发着阴柔的诗意。一个直径两尺半的花圈,交织着白色的百合和蓝色的鸢尾,白色为主蓝色为辅,无心泼洒一般点缀着不规则的淡黄色迷你玫瑰。都是今早刚采摘的百合,花瓣汁水充盈,挺起的花蕊顶着茸茸的深红花粉,鸢尾带露,蓝色欲滴,花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跟母体截断,已是死去的美丽肢端,还在好强,争奇斗艳。那根白色缎带上的字迹也写得不错,“永远想念你……”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品味,眼泪还是把最后几个字弄朦胧了。两个工作人员走上来,动作粗重地要扯下上面的绸缎挽联。我突然受不了了,叫他们别动这个花圈。
他们当然不听我的,继续拆、扯、撕。对他们来说,悼念天天发生,一小时放一次哀乐,摆放花圈布置灵堂每小时都在重复,一个个绝不雷同的生命也是一种大回收,他们挣的就是大回收的钱。
我提高嗓门,再次请他们不要碰这个花圈。其中一个人骂我神经病,一边继续抹杀一切悼念天一的痕迹,否认邵天一这个生命的唯一性。另一个人大概觉得有必要给“神经病”一点话语权,所以他问我为什么不让碰这个花圈。我说我知道他们也要回收这个花圈,让殡仪馆的花店再出售它一次,让它再去为另一死者服务。然后我问他们,是否知道这个花圈是谁送的。他们不屑回答,再次上来搬弄鲜花花圈,我上去护住它,眼泪流得自己实在难为情,告诉他们,我就是送花圈的人;不止我一人,我还代表了自己年迈的父母,他们想拆花圈先把我拆了。两个职工撤退了,正常人都是怕神经病的。
我把花圈抱起来,来到骨灰存放处。你的骨灰盒很好找,找到姓氏基本就找到你了,因为邵姓下面的名字是按笔画排列先后的。天一一共五笔,排列靠前。天一,天一,这名字一点也不夸张,相反非常实在:天下所有父母的儿女,不都是他们的天下唯一?
天下所有教师的学生,个个不也都是天下唯一?我的天一,唯一的天一,唯一的畅儿、唯一的杨晴、燕子、霍华、李丹丹……你们个个都是丁老师的天下唯一……
你做了一阵青烟之后,沉淀为灰烬。十八年的成长,你的长辈们、你的一个个老师见证了你不断增长的身高、体重、智慧,眨眼间,你已成灰。我用指尖抚摸你骨灰盒上的小照,把为你觅来的进口安眠药放在你眼前,到了那边,睡个好觉吧。你走的时候,还差几周就是高考的日子,就是说,现在你应该早已从考场凯旋,你的父母苦了一生,终于接回了一个状元,可你的烟正在散去,你的灰正在冷却,你的遗像——这张小照是黑白的,似乎本来就适合被印刷成遗像,镶进镜框或墓碑,你神色有种遗像中人的深明大义,有种生者望尘莫及的升华。
我大把抹泪,再用泪湿的手把鲜花从花圈上拆下,堆放在在骨灰盒顶上和四周,突然想起,这天畅儿被捕整整一周。
畅儿被捕之后,我托父亲的学生找到他被关押的拘留所,带着我妈做的干爆小米和辣油笋尖——那是我妈烧得最好的,也是畅儿最爱吃的小菜。但拘留所说刘畅家长留下交代,绝对不准一个叫丁佳心的女人探望刘畅,因为正是这个姓丁的女妖,把他们的好儿子引诱成杀人犯的。我只好把装着两个菜的饭盒原封不动地带回。当妈看我从包里拿出饭盒时,什么也没问,拍拍我的头,一声叹息。她心里全明白,她的厨艺和我的心愿都被拒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