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 芙蓉旧 二十

永生永世

禹宣死于那日凌晨。因为是要犯,所以在押解入狱的时候,狱卒先押他回家中收拾东西,再过来收监。

他已经记起了一切,自然也记得自己藏鸩毒的地方。他不动声色地便取出吃掉了,又默然跟着狱卒们到监狱里去,仿若无事。

他坐在黑暗的监牢之中,等待着黄梓瑕父母一样的死法,静静地,感受这无药可解的剧毒侵蚀自己的身体。

万千乱刃在他的腹中直刺,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痛到了极处,连手指头也无法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但也只是一瞬间,便什么意识也没有了。死亡降临到他的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那年春水,又如柔软绵绵的当初雪花。在眼前的血红之中,他蜷缩在牢狱之中,茫然抬头,看见眼前的幻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的,恣意而骄傲的花。

明月透过狭小的铁窗照在他微笑惨淡的面容上,也透过镂雕五蝠的窗棂照在黄梓瑕的身上。

半年来的奔波疲惫已经卸下,所有日夜绷紧的神经也已经松弛。她睡在窗下,平静而舒缓,鼻息轻微。

她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看见自己的父母和兄长、叔叔和祖母。他们在桂花树下,喝着桂花酒,笑着朝她招手。

她提起裙角,踏着碧绿如青丝的茸茸草尖奔向他们。

日光明灿,金色明亮。一粒粒的桂花落在他们一家人的身上、头上,也在桌上铺了一层。浓稠如蜜的甜香在他们的周身萦绕,就像是一个缓缓转动的漩涡,她在里面望着家人们的笑容,有些晕眩,又觉得从未这样开心快乐过。

她有点诧异地想,还没有喝桂花酒呢,怎么就醉了。

不过也无所谓了,日光这么暖,香气这么甜,轻风这么软。她支着下巴,望着大家。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只要大家都开心就好了。

黄梓瑕,依然还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穿着轻罗窄袖的浅色衣衫,出身世家,容貌美丽,名满天下,人生完美。

她和大家一起在艳阳与花香中笑着,却忽然觉得寂寞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为什么,她缓缓站了起来,转身往前默然走着。走出了桂花香彻的这一个地方,走出了温暖舒适的这片天空。

夏日的荷风猎猎吹来,她看见了站在对面的禹宣。长风之下,翻转的荷盖之前,他身上镀着一层滟滟的水光。

柔和的银光,清素的光彩。他如春日一枝刚刚剥去笋衣,还含着薄薄一层白色新粉的绿竹,清颀匀长,不染半点凡尘。

他含笑望着她,伸手到她的面前,低低地叫她:“阿瑕。”

清风徐来,吹起他的衣角,也撩起她鬓发。

这是凝固了的她的梦境,风雨永远不会侵袭到这一角落,未来似乎永远不会来。

她的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她伸出手,握住他递到自己面前的手掌。十指交缠,心心相扣。她低下头,看着他的手。

这修长的手掌,匀称的骨节,握住她的手时,那种恰到好处的力度这么熟悉。温柔,又不松懈;包容,却不用力。

她笑着,抬头看着微笑的他,看着这照亮了她最美好的少女年华的男子,笑着摇了摇头。

她放开他的手,缓缓的,将自己收回的那只空空右手紧握成拳。

她说:“再见。”

在荷塘之前,长风之中,她仰望着禹宣的面容,笑着湿润了眼睛:“不,永生永世,再也不见。”

醒来时已经是下午,接近西斜的日光从窗外照在她的身上,夏末的暑气还未散去,金风却已经徐徐吹来。

整个世界通透明净,光彩生辉。她依然身在当年住过的小楼之中,郡守府花园之内。

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

荷塘依旧,薜荔浓绿。一株早开的桂花树,已经吐蕊绽香。没有梦中那么浓稠,被轻风远远送来,淡淡甜甜的香。

她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已想不起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么。小楼被封存了半年,里面所有东西都原封不动,在原来的地方。

她用昨日壶中剩下的水给自己梳洗完毕,打开衣柜,挑了一件素丝的衣服,足蹑素丝履,毫无纹饰。长久以来习惯了束胸,如今解开了,她反倒有点不适应。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妆台,支起已经有些锈蚀阴翳的铜镜,梳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没有蘼芜她们在,她其实不太会打理自己。以前外出的时候,也都穿男装,省却很多烦恼。

她的手指从妆奁中一支支簪子上滑过,在李舒白送给她的那支银簪上停了许久,终究还是拿了一对简素的白玉簪给自己插上,又戴了一对小小的南海珠耳环。

她从小阁出来,像以前一样站在门前的平台上,望着面前的小园。

郡守府的后花园,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一块石头,每一棵花草,都是她所熟悉的。只是如今,已经无人能携手与她一起走过。

她踏着回廊,在初秋的风中,向着前方走去。轻薄的衣裳被风吹起,如碧波回荡,如细柳低垂。

转过回廊,她看见前方假山上的小亭之中,李舒白正独自对着棋盘。张行英侍立在旁,周子秦则满脸郁闷地趴在栏杆上,显然完全不是李舒白的对手,已经彻底放弃了和他对弈的想法。

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的嘴巴越张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傻呆呆地望着她越走越近,直到她走上假山,到亭前向他们裣衽为礼,盈盈下拜,他的嘴巴还未合拢。

李舒白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脸上平静无波,唯有唇角露出一丝温柔弧度。就像在荒芜山野之中,转过一个山道,蓦然望见了一枝初绽花朵的神情。

周子秦托着自己即将掉下来的下巴,结结巴巴地问:“崇…崇古?”

黄梓瑕微微侧头,向着他点头一笑。

“你你你…你好好一个宦官,为什么要打扮成一个女人?”周子秦右拳抵在自己胸口,一副惊吓过度又心跳急促的模样,脸都红了,“别…别离我这么近!你、你…你扮女人太好看,我…我有点受不了…”

她只能问他:“昨夜禹宣叫我‘阿瑕’的时候,你未曾听到吗?”

“我、我…我以为他是眼前又出现了幻象,在向着梦想中的黄梓瑕伸手呢。”周子秦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再说了,你当时不是没理他…没伸手么?”

黄梓瑕只能放弃了和他沟通的想法,提起裙角走入亭中,来到棋盘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