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 福(第4/6页)
久木开着车,穿过市中心,驶入关越高速公路。
这是他们身在东京的最后一刻,久木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接过高速公路使用费单据,凛子拿在手上低声说:“这就是我们的单程车票。”
的确,迈向死亡之旅,只要有单程车票就够了。
“我们向乐园出发吧!”
凛子故意半玩笑地说,眼睛却直视着前方。
久木手握方向盘,口中呢喃着“乐园”。
凛子似已相信来世是两人爱情永远不变的乐园。
曾经因为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现在想重返乐园。他们纵然是受蛇诱惑而背叛上帝,但毕竟偷吃了禁果,现在真的还能重回乐园吗? 久木没有这种自信,不过就算回不去,他也没什么不满,因为他们现在处于污浊的现世,就是因为偷吃了性爱这颗禁果的缘故,如果是从天上被打落凡尘,他也想尽情地贪享性爱而死。
两人都尽情地得偿了这个在人世间最大的愿望。
此刻,凛子做着瑰丽的梦,只希望在爱的巅峰时死去。久木不知道梦的前景是否瑰丽,但是他觉得就这么长寿下去,也未必有更好的人生。
此刻,在凛子如此深浓的爱意中于欢喜的顶点死去,只要这一点是真实的,他就能毫无疑虑地和凛子共同踏上爱的单程之旅。
来到秋天的轻井泽,久木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堀辰雄的《起风了》的序曲。
就在那么一天的午后……突然,风不知从何而来。
记忆模糊的文章最前面写有一句保罗华莱利的诗句。
起风了,且活下去!
起风了未必表示秋意,但文字整体感觉却充满秋日风情。
但是“且活下去”的意义未必符合正迈向死亡的他们,只是这咏叹的语句中,有着较之于生机勃勃更为怡静的达观,抑或定睛凝视生死的成熟的秋天的气息。
两人到达轻井泽时正是这样的秋月,秋风时而在静寂的树林间。
他们抵达那里是在下午,太阳尚高,从中轻井泽经过千丝瀑布到鬼押出,饱览了高原秋色。天气晴朗和梅雨季节来时截然不同,高广的天空下,喷烟的浅间山看起来也变小了。山腰一带开始染上秋色,山麓绵延的芒草在秋阳下闪闪发光。
久木和凛子都很少说话,并非不高兴,只是想把此刻的自然秋光都烙在眼里而已。
不久,太阳开始西斜,浅间山的棱线更加鲜明,着迷地看着天空景致时,暮色从山脚往上爬,瞬间只留下极其显眼的白云,进入了夜晚。
不可思议的是,在生机盎然时会被落寞的秋天风景所引用,但在想死的时刻却反而想逃离这风景,仿佛被人追赶似的匆匆下山。
不到一小时抵达别墅,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管理人预先打开的玄关灯光,更令人感到夜的深沉。
“我回来了……”
配合着凛子,久木也打了声招呼才进屋。
他们约定今晚在这里度过轻井泽的最后一夜,明天晚上再喝下那杯鲜红的葡萄酒,结束此世这一生。
那一夜,他们在附近的饭店餐厅里吃饭,因为打算明天一整天哪里都不去,因此对他们来说,这也是在外享用的最后一顿晚餐。
七月初时也在这里吃过饭,那时是为庆祝久木生日,他们以香槟干杯。谁想到仅三个月过后就在这同一地点吃最后的晚餐,不过仔细回想,那时或许已经有了这种征兆。
例如,那时久木还不知道要被外放子公司,但已萌生辞意,沉浸在再活下去也没意思的虚无情感之中。凛子也因为对爱情的易变和年龄增加而感到茫然不安,开始梦想在纵情欢爱的巅峰死亡。
水口过世加上随之而来的黑函信件,而后从降级到被逼退职,这都是造成久木辞职的直接导火线,但在那之前与凛子太过深刻的爱,某种程度上已经不枉此生的想法,则更加速了他的心情倾向死亡。
换句话说,就像是从春天到夏天充分贮藏的子弹,在一个晴朗的秋天对空而发,仅仅一声枪响,两人就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久木正对这个过程过于短促而感到困惑。侍酒师过来为他们斟上了葡萄酒。
红色的玛歌堡葡萄酒倒在大圆杯中,像血一样的红色液体随着香气摇晃。
“还是这个好吧?”
是凛子决定两人最后喝的葡萄酒要鲜红而且出奇地昂贵。
的确,一含在口中,那数百年孕育出来的欧洲丰饶与传统以及潜藏在其深处的圆润逸乐之味便缓缓漫延开来。
“为明天再叫一瓶吧!”
只要像现在这样心情舒畅地啜饮举杯,两人就能相携走向玫瑰色的死亡世界。
那一夜,久木和凛子一直闷头狂睡。
固然是为忙于离开东京的准备而筋疲力尽,更因为总算活到了现在。一生中积蓄起来的身心疲惫像铅似的覆盖住他们全身,使他们坠入深沉的睡眠里。
清晨,久木在窗边漏进的微光中醒来,确定凛子在他身边后,重又坠入睡眠中。凛子也一样,偶尔惊醒,知道久木就在身边后,便又放心地拥着他入睡。
两人就这样沉睡,完全清醒时已经过了正午时分。
凛子像往常一样沐浴后,化了淡妆,穿上栗色长裙、开什米尔毛衣,开始整理房屋,而久木则在阳台上抽烟。
还不到红叶季节,但部分树叶已开始变色,几天来掉落的枯叶层层堆叠在黑土上。
他正望着树梢上的天空,凛子走过来。
“在看什么?”
“看天……”
久木指着树干顶端湛蓝的秋空,凛子也仰望了半晌,低声说:“我们得写遗书……”
那也是久木望着天空时正在思考的事情。
“你的遗愿是?”
“只有一个,希望我们死后葬在一起。”
“只有这一条都够了?”
“只有这一条就够了。”
不论是否能够如愿,两人临死前就只有这点愿望。
午后,久木和凛子一起写着遗书。
凛子先用毛笔写下:“请愿谅我们最后的任性,请将我们葬在一起,谨此为愿。”再按顺序写上久木和凛子的名字。
之后久木又另外给妻女写了遗书,凛子也写给了母亲一封。
久木对妻女也只是为自己的任性而道歉,还加上他最后离家时没说出的那句“由衷感谢你们长久以来的担待”。
写着写着,想起离家时女儿知佳“不要走”的喊声。
那是什么意思呢? 只是单纯地叫他不要离家,还是已经察觉到他即将踏上死亡之旅而叫他别走? 不论如何,只要到了明天,她们母女应该能够察觉到他的所思所想。
写完遗书,突然觉得在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结束了一般,两人在冥想中度过剩余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