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楼院深深

因为阿嘎,我和月光不久后又来到益西医生家。据月光介绍,他们家是益西的夫人当家。所以我们要想带走阿嘎,须得先与益西夫人商量。

再来益西家时,正赶上益西的山寨寺庙里有一场大法会。他的夫人满身盛装地在太阳下的寺庙广场上拜佛,直到下午才拖着一身华丽的服饰回到自家碉楼。几个小时的恭候,我才得以与她正面相见。

这位夫人,为参加法会,打扮得极其精致。穿的一身传统藏式的衣袍,三幅两襟开摆式的金解缎的衣袍,袖口和下摆均是水獭毛的镶边。奶油黄色水獭毛,柔软而温暖,看起来像是仍然长在动物的身体上一样。耳坠上,脖子上和手上,皆缀满各色质地的珠宝佩饰。黄金的戒指和手镯。藏银包珠的耳环。珊瑚和天珠串联的挂珠、项链。镏金的嘎呜佛盒。背部,由松耳石,琥珀,珍珠做成的串珠更是琳琅满目,一直垂落到膝盖下方。一身的珠光宝气,映衬着夫人抹上油粉的脸,看起来雍容华贵。

夫人一脸倦容,倾斜着身体坐于床榻之上,头面微微低垂,偏视的目光望着我们,似是那一身沉重的财富压得她直立不起。我示意月光上前问候夫人。月光有些局促不安,声音是拼凑出来的恭敬。

“益,益西舅妈,您好!”

夫人没有即时回应月光,目光盯在我脸上,露出似是而非地欢迎。

“嗯。你们好!”

不经意的回应声,把我们双双拖入一场沉默。

夫人换了一个姿势,打起哈欠来,深长的一个哈欠,然后说,“唉呀,我刚刚参加法会回来,好累,很想休息……”她在间接传递一个驱客令,佯装疲惫的身子显得有气无力。但是我和月光却不请自便地坐了下来。夫人无奈,只好勉强招呼,“坐吧。喝茶。”同时朝内房喊,“阿嘎,给客人倒茶。”

阿嘎匆忙从内房赶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

蒋央,在我的印象中,这个孩子手中永远都是拿着东西的。不是抹布即是拖把,或者锅碗瓢盆之类。此时,他正在给内房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抹灰。蒋央你想,如果是在内地,这般大的孩子,那应该是在学校里读书的!

阿嘎见到我们,脸上扑腾着欢迎的笑容。他想把这种笑容完整地传递给我们,但转眼望到益西夫人,笑容立即就被他收藏到眼角里了。

“倒茶。”夫人声音有些生硬。阿嘎紧忙洗手给我和月光每人一碗奶茶。

“益西舅妈,您近来身体好吗?”月光问,语气似是没话找话。

“还行。”夫人回答,礼节性地回问,“你们的阿爸阿妈也好吧?”

“哦呀,多多地好。”

“这就好。你们今天来有什么事?”

“没……只是看望舅妈。”月光吞吞吐吐。

“是,也有点事需要麻烦您!”我紧忙接过话。

夫人神色立即警觉起来,“什么事?”

我的脸上有着真实的微笑和直白的答案,但出口不自觉地有些婉转,“其实也不是太大的事──您知道,我上草原来,主要是想作些孤儿工作。”

“嗯!”

“可是这项工作才开始,也需要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支持?”夫人打断我,“但是我们家没有孤儿啊!”

“我是说阿嘎……”

“哦姑娘,他可不是孤儿。他是有阿爸和阿哥的。”

“我知道,可是他也到了学龄阶段,可以上学了。”

“这个……”夫人犹豫片刻,眼睛迅速扫过阿嘎一眼。

“我想阿嘎不会同意。他本人并不想读书。”夫人僵硬着语气,突然朝阿嘎厉声问,“阿嘎,你想读书吗,你自己说一说!”

阿嘎小孩似是哆嗦一下,憋气不说话。

“他不愿意!”夫人匆忙替阿嘎表达,“去年我送过他进学校,但是他不愿意!……阿嘎,那个神龛上的事做完了吗?”夫人目光紧盯住阿嘎,孩子只得抓起抹布退回内屋。

月光在一旁朝我使眼色,见我不理会,匆忙站起身,“舅妈,那可是多多地打搅您了。”然后他一把拽过我,走出碉楼。

回程的路上我们争执起来。我抱怨他离开得太匆促,他却提议,如果再来,须要和阿嘎本人先沟通一下,要向他说明真实情况,给孩子多多的底气,让他自己站出来选择道路才好。

过两天,我们又来到益西家。这次我们在楼下即看到阿嘎。他站在三楼晒台上,看见我们,兴奋地朝我们晃起小手。这孩子像是已经感应到我们的到来会给他带来希望,半截身子都扑在晒台外面。我正想回应,月光却拦住我,低声责备,“你都忘了!别出声!我们得先把阿嘎叫下来,跟他先交代好情况再上楼去找夫人。”

他在楼下朝阿嘎打哑语,意思叫他下楼。阿嘎小孩心领神会,转身钻进碉楼里。

但是我们在楼下等待大半天,阿嘎始终没下来。不知途中发生怎样情况,我们只好进里面打探。

可刚进益西家院墙大门,就见益西夫人站在碉楼下朝我们板着面孔。

月光紧忙上前招呼,“益西舅妈您好!”

“嗯。”夫人淡淡回应月光,这回她不理会我,还没等我开口,直接说,“你们是来找阿嘎的吧,他走了!”

“不是吧,益西舅妈……”月光还没说完,夫人即大声朝碉楼里叫起来,“益西!益西你给别人看什么病。我的心口发病了!”

益西医生在夫人的叫喊中匆匆朝我们赶过来。

“哦,你们好!上楼坐啊!”医生礼节性地同我们招呼,不等回应又匆忙应付他老婆去了。

“又怎么了?是哪里痛?”医生语气有些不耐烦。

“你这是怎样的态度?”益西夫人面色阴沉地反问丈夫。

“好,好,别生气,到底是哪里痛?”医生按起他老婆胸口,“是心痛又发作了?”

夫人不直接回答,只是怨东怨西地扯着别的话题,教我们插不进话。

月光用眼神暗示我,意思是又得离开。我感觉此刻,我俩真像是两个被别人玩于指掌的弱智娃娃。

阳光姣好的下午,益西家高大深厚的院墙被晒得油黄发亮。碉楼上那些雕琢精美的镂空窗棂绚丽夺目。方块积木花儿交错构织的门楣像花蛇盘踞在大门两旁。发出生亮光芒的铜质狮子头的大门环,仅次于两只分开的手铐,紧扣在绘满莲花符号的大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