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远去的青稞地
后来我坐上那辆运尸车。
顺利地跨上麦麦地区的“鬼门关,海拔五千三百米的大山垭口,听到身旁亡人的家属口音响亮地喊“拉索——拉索——”,同时把五色龙达抛向车窗外时,我的心才得以安定。
嗯,终于回来了,回家来了。不久就会见到月光和孩子们,想想,那个心里兴奋的,又像是有点缺氧,回不过气来的样子。
中午撒泼的阳光照在脸上,被平原娇惯了快三年的脸面在隐约中有着皮肤皴裂的疼痛。我紧忙用围巾裹起头脸,像个阿拉伯妇女的模样,又是木乃伊式的紧实包裹,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我的隔壁座位上,亡人的家属一路在默默念经,不望旁人。但现在他见我裹成这副模样,却是有些不理解。
“阿哥你别见笑,”我跟他解释,“我是一下子不适应,但是明天,后天,大后天,再有几天的样子,我就适应了。也可以像你一个模样的,不怕太阳。”
“哦呀!”汉子低声回道。
我想我有多久没能听到这么熟悉的答应声了!
“哦呀!哦呀!”我跟着响应,有些冲动。
对方却是惊讶不已。他大概第一次听到一位汉地女子也能如此娴熟地说“哦呀”吧,好奇叫他终是和我攀谈起来。
“哦呀姑娘,你这是去哪里旅行?”
“旅行?不,我回家。”我说。
汉子愣头愣脑地望我,一脸迷糊。
“哦呀阿哥,我是回家。我回前方的麦麦草原,我快三年没有回来!”
汉子洞张着眼,惊嘘,“麦麦草场!啊咔咔!”他的声音里陡然填充着叫人心慌的惊讶。怔愣一时,汉子扭头望望那个被停放在车厢后面的亡人,想再问话,又紧紧收住口去,在紧迫地念经。
“阿哥,你是不相信我回麦麦草原?我的家在那里,你也不会相信?”我跟后追问汉子。
汉子嗡嗡经语越念越紧。多久过后,他才恍过神,“神灵保佑,姑娘的家肯定不在拉日山寨吧?”
“正是拉日山寨阿哥!”
“啊嘘!!”
“怎么阿哥?你为何如此吃惊?”我问,却是陡然地、心裂过一下。长久埋伏在心底的担忧突然撕裂开来。“阿哥,你知道拉日山寨?你是那边的人?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怎么会知道拉日山寨呢?一定是你弄错了!”
天,李瑞还在县城吗?他还在县城工作吗?!
汉子继续嗡嗡念经,不再理会我。
中巴车翻过一座山坡的垭口后,就偏离了方向。
我从座位上爬起来,有点失声。“师傅!师傅你们不经过拉日山那边公路吗?”
司机一味开,沉默,半晌过后,他的声音像榔头朝我砸过来。
“姑娘是不知道吧?那边山体循环性大塌方,已经断路半年了!”
就着座位,我慢慢瘫软下来。头缓缓靠上椅背,视觉渐次昏暗,身体生抽地冷。
身旁汉子继续经声。因为又一个高山垭口到来,汉子在高声喊:“拉索——拉索——拉索拉切拉索——切拉索——”一叠五彩龙达被他抛向车窗外去。
那些纸符子,像断翅的蝴蝶,一边飞舞一边坠落。
“山神保佑,旅途顺利,一切平安。”汉子口里喊出的梵文经语我听得懂,翻译出来是这个意思。可是他这样呼唤又有什么用!
天地由不得人,天地无所谓仁爱。它对待世间万物就像对待兽物一样,一视同仁。任凭你自作自息,一场大病,一场大难,一场突发灾厄,就会让你所付出的努力顷刻间覆灭。
唉。
我认为还能叫人惊慌失措,还能叫人痛苦挣扎,都是希望。可是现在我并不会感觉疼痛。除了失神,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运尸的中巴车把我送到遥望麦麦草原的地方,路被整段地埋葬,车再进不去,他们丢下我走了。
站在巨大沉寂的空间里,望青稞地。它荒凉通透,直接把我的视线拉到远方去。远方,那座凸显、昔日充满生机的拉日山,它竟然被无法抗拒的天力生生剜下半边山体。这魔兽舌头一样的伤口,从山腰一路撕裂而下。现在,我所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巨大沉默的山体塌方遗迹。泥沙混沌的沉寂世界里,不见半点凄怆迹象,枯草黄的塌方体把一切埋葬得干净。想当初,那是怎样冷酷和迅速地埋葬,才会这样决绝。自然对于人,就像人轻易从笔记里撕下一张纸去,尽管这张纸里记载着人的生死符咒。
我要怎样来消受这样的过程?
旅行包从肩头滑落下来,没有太多思想,脚步盲目混乱,迈进青稞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浅一脚,深一脚。身体叫麦茬绊倒,一身泥。爬起来,走一段,歇一段,喘口气,再走。这样时刻,不会有太深刻的痛苦,除尽快打听到月光,除希望和侥幸,我不能去想别的。
青稞地遭到特大侵蚀。紧临拉日山下的田地完全被泥石流冲毁,沦为乱石滩。距离山脚稍远一些的地方,也变成沙土和石头混杂的荒戈,不能再种麦子,青稞,豌豆。
那些埋葬在黑暗深处的田地是月光家的?不,也许是他隔壁卓玛家的,或者登巴家的。山寨没有一点迹象,被完整地埋葬。没有方向,地标,什么也不能辨认。
你要给我一点熟悉迹象也好,哪怕给我碎片。我好用生命把它刻印下来,装在心灵深处。就像怀念父亲那样,我要用另外一种意境,叫你复活。可是那片荒芜,一直蔓延到我的胸腔里来。
天地阴淡。没有云,没有风,世界是寂寞的。我看到荒戈中有两个人打马绕行这场灾难地段,往麦麦草场的一条小道上去。我抓步朝他们追赶,追上去才看到,那是巴桑以前的小男人尼玛。
尼玛乌头乌面,身后跟着他的女人,那个和他私奔的女人洛布。这个姑娘,依然一身的茄紫衣袍,却是旧了。颓败的色调,一身泥灰,很混乱。男人,我还来不及打量,他的声音却扑过来。
“啊嘘!是你!梅──朵!!”
震惊而疼痛的声音,在巨大的灾难面前,不管是一年还是一个世纪,面对它的时候,我们永远抹不去伤痕。
我的声音,也被灾难拖走了灵魂,惶惶不知去处。
“尼玛!尼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