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借走了笙歌

每个月圆之夜,赤焰山的花,都会开得鲜亮至极。那种红,耀得能令一个生命灰飞烟灭。花瓣微微张开,在清风中拂动的声音,似一个婴儿轻盈的啼哭。月色粼粼,远方的山脉淡到了云层里。

我开始在月夜下轻歌曼舞。红色衣裙高高扬起时,风会顺着植物的茎叶贯穿进来。无数树的影子,穿梭并行。

是这样清冷的夜,我总是很清楚地听见梅娅忧伤的哭声。

她坐在杨絮飘飞的枝桠上,眺望远方。穿珊瑚色的衫裙,墨黑的眸里,流转着潮水。发丝皓白如银,十指修长诡魅。

她说,迦河,大漠以北的西夏,我们总是会回到那里去。精致的亭阁楼榭,阙台高耸,尖塔的城楼。跳着胡笳舞的彩衣女子,明眸皓齿,乌黑齐腰的发丝,像天空最轻柔的云彩。

她说,我是西夏王妃,是王最宠的女子,所有的人都唤我王妃。他也曾赐我绫罗绸缎,数不尽的珊瑚玛瑙,那恩宠荣耀也曾烟灭了多少想争宠的心,但为什么他要爱上第二个女子?为什么?

我仰起头,冷漠地与她对望。

她继续说,迦河,一切都会变。恩宠会变成利刃,爱会变成仇恨。就连记忆,也会被时光冲刷得面目全非。

她杀了很多人。可是,她始终不开心。人们都说她是疯子,一个可怕的疯子。发白如雪,心毒似鸠。方圆百里,只要提及一个白发的七煞女魔头,必会闻风丧胆,退舍三分。

只有我明白,她不过是一个在爱里挣扎爱里燃烧的女子。而我是她最得意的弟子,学会了她的心毒如蝎,冷若磐石。

我叫迦河。

十六岁的春天,我遇到慕弦笙。

在大山之巅,背着弓箭,梳着发髻的粗犷男子。他在赤焰山的北边,正被一头猛兽追赶。他一直朝前跑。

突然,他望见站在一旁的我。他急步跑了过来,牵起我的手,带着我一起飞奔。白云花朵还有野兽,全部抛在了脑后。那一瞬间,我竟然希望可以与他跑到天荒去。

师父曾经对我说,天荒是存在的。它在一个离我们遥远又咫尺的地方。花朵遍及,四季如春,川流清澈,所有的人都扬着脸微笑,我梦里都希望可以抵达的天荒。

持续的沉默。我渐次清醒过来,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男子。他美好得令我仰望,眉目俊朗却又不失粗犷,嗓音温软,似清醇的美酒。

我问他,你知道天荒在哪里吗?

他笑,什么天荒?

就是地老天荒的天荒啊,你没听过吗?师父说当我们能够抵达天荒时,便会彻底懂了爱情。你相信爱情吗?

他望了我一眼,手指轻点在我额头上。他说,傻瓜,天荒不过是人们臆想出来的圣地,就像天宫一样美好和圣洁。当你爱上一个人时,你就会知道,哪里都可以是天荒。

我懵懂,沉默不语。良久,我问他为何来赤焰山?我说,你就不怕七煞女魔头杀了你?

他望了我一眼,有些忧伤地说,我来找我哥哥。两年前,他为了盗五毒散的解药来到赤焰山。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心一凛,舌头打结。从来没有一刻,我如此害怕听到他哥哥的名字。我怕一不小心,便与他成了敌对的关系。

他说,我哥哥,他是草原上最矫健的英雄。他叫哈木达,他左脸上有一块小的刀疤。他什么都会让给我,唯独......

突然,他的眼睛停在我腰间的汗巾上。他说,你怎么会有我哥哥的东西?这是流影送给他的汗巾,上面绣了一朵美丽的蓝莲花。我记得很清楚。你是谁?你把我哥哥怎么样了?

他眼里的仇恨,似要把我淹没。末了,他一字一句地问,你杀了我哥哥?你是女魔头的弟子,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断摇头,然后又点头。只是,眼泪突然就像流水一般出来。

从来,我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迦河,我从不曾为杀任何一个人流过眼泪。但此刻,当弦笙抓着我的衣襟,我竟然恨自己那双沾过血腥的手。我竟如此害怕,他望向我双眸时,涌出的盛大滂沱的恨。

我想起那个俊朗的少年。白衣胜雪,梳好看的髻,站在赤焰山的沙漠上。斯时,他盗了师父在赤焰山苦守十年才结一次的鸠果。

传闻那枚鸠果可治百病,也能使师父的白发变乌丝。但始终,师父都只将它高而悬之。就算她不说,我仍旧知道,她在等那个病入膏肓的男子来求自己。

为了防人盗果,师父在鸠果的四周撒了无色无香的毒。凡接近鸠果者,必会中天下间最剧的毒,奇痛难忍,似万虫噬心。慢慢折磨至死,无药可救。

他慢慢匍匐于地,手握那条汗巾。

是在师父走后,我回过头的瞬间,望见少年眼里的泪。婉转绵长,就似我在月夜望见过的梅娅的忧伤。

他说,求你,一剑杀了我吧。求求你。然后,我的剑很直接地刺进了他的心脏。一点声响都没有,他就安静地消失了。只是,我一直记得他临死前那句凄凉的呓语。

他说,流影,我再也抵达不了你的天荒,我曾以为可以与你一起浪迹天涯。我曾希望任何一条路,都有你陪伴,而现在,我要一个人走了。

他颤抖地将那条汗巾交给我。只为要那个叫流影的女子,能够忘了他。

但他不知道,谁都控制不了全局,就连爱情也不能。我们以为是这样,而结局往往背道而驰。

慕弦笙已笃定我是杀他哥哥的凶手,对我的态度也限界分明起来。他说,妖女,我哥哥与你无怨无仇,为什么你要杀了他。妖女,我一定会替我哥哥报仇。

他口口声声叫我妖女。不留半分余地,就将剑直直朝我刺来。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只需将剑反击回去,他就会一剑穿心。但我没有这么做。

一定是有太多的恨。他是如此用力,我的红裙上迅速染满了血。一如天际艳红的夕阳,刺目而狰狞。

我那么无辜而绝望地望着他。

他却冷冷地说,妖女,为什么你不还手?别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对你留情。

剑,再次狠狠地刺下来。他是执意要将我置于死地了,那般决绝。

我仰起头很想问那个躲在暗处的梅娅,为什么只一眼,我的心里便装下了慕弦笙,而他的心里装下的,却只是对我的仇恨?为什么同样是相遇,绽放的却是双生的花朵?

我问他,如若我不是杀你哥哥的凶手,如若你与我重新遇见,你会不会有可能爱上我?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说,我永远不会爱上一个妖女。我们之间,只讲仇恨,不存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