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马丽亚去旅行
马丽亚站在荒原上吹着南风,心绪豁然开朗。她是坐深夜的火车来的。当时她在车上睡着了,火车一摆一摆的,她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梦,醒来之后全忘了,仅仅只记得一个关于蛇的梦。在梦里,那些灵活秀气的绿蛇无孔不入地往她的屋子里钻。后来屋子里响起陌生人的说话声,蛇就一条一条地游向空中消失了。火车到站她也没醒,是列车员将她叫醒的。列车员是一个脸上长有雀斑的塌鼻子小姑娘,有点像柬埔寨人。她站在一旁看马丽亚收拾行李,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下车时她还帮她提着行李,老模老样地叮嘱说:“外面天气很凉,您要防感冒啊。”马丽亚觉得她有点异样。
这是一个名叫“北岛”的地方,是马丽亚童年时的梦想。祖父临终前用寥寥数语向她讲述过这个地方。在后来的年头中,马丽亚心里头会不时地冒出这个念头——难道北岛才是她的真正的故乡?此刻她感到,她来这里并不是忽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几十年的预谋才走到这里来的。这是一次秘密的出行,她连丹尼尔也没有告诉。
房屋隐藏在竹林里头,那是一个占地不小的村落。马丽亚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竹树,高度超出了像杨树这类乔木,而且光溜溜的树干让人生出恐惧之情。村子由盖着茅草顶的土屋组成,稀稀拉拉地散布在很大的地盘上。
出租车司机将她送到村庄门口就离开了。马丽亚注视着一望无际的荒原,心里头充满了疑惑:这些村民靠什么为生呢?
按照事先的联系,她受到了接待。嗓音像男子一样的身材高大的妇女接过她的手提箱,领着她在竹林中穿行。女人赤着脚,穿着深蓝色麻布做的长袍,古铜色的沉重的发髻垂在背后。马丽亚觉得这个叫“乌拉”的女人大概是40岁左右,她还觉得她周身洋溢着野兽一样的力量。女人走得太快,总是要停下来等马丽亚,这使马丽亚感到很抱歉。
她们在一栋土屋门前停下来,这栋房子比其它的大一些,但已经很旧了,显出颓败的样子,连木门都是摇摇晃晃的。一进门就是一间很大的堂屋,屋里沿墙壁摆着很多大的陶瓷水缸,房子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方桌,那些木椅子也是又粗又大,但看起来很舒适。马丽亚想,也许这里的人都是身材特别高大吧。马丽亚在椅子上坐下来之后,乌拉就不见了。她听见水缸里的水发出“丁冬”的响声,像是有水生动物待在里头似的。马丽亚朝卧室里看去,看见床上的被褥是那种十分嚣张的色彩,家织土布染成深蓝的底子上起金色大花的图案,在幽暗的光线里发出意义暧昧的光。“多么美啊!”马丽亚在心里暗暗吃惊,一时心中又涌起某种遗憾,痛感自己那些手工织品功夫不到家。
有人敲门,马丽亚走过去开了门,看见一位身材像铁塔似的男子,这人的头发已经白了。他问乌拉在不在,马丽亚说她刚刚走了。
“可怜的女人!”男的一边说一边弯腰揭开那些水缸的盖子察看。
由于屋里太暗,马丽亚看不清水缸里的动物,但她隐约看出每个缸里都有一个大东西。缸很深,它们企图爬出来,但总不能成功。
“这是什么动物啊?”马丽亚忍不住问道。
“我们这里特有的。本来是野生的,可是好多年以来,它们就成了家养的了。开始时它们一群一群地跑到村里来,跳进我们的水缸里就蹲着不动了,后来我们才把它们变成家养动物。我们称它们为‘金龟’,不过它们身上并没有壳。这屋里这些都是乌拉养的。先前我们是靠种稻米为生,后来来了金龟,就没人再种粮食了。你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土地全荒废了,真是欲望之龟啊。老话怎么说的?‘哪里有欲望,哪里就有荒原’,对吗?”
男人说话时,白生生的牙齿闪亮着,令马丽亚胆寒,她总感到这个人有暴力倾向,但是她又想,这种暴力是无害的。
“金龟为什么自己找死呢?”马丽亚陷入迷惑之中。
“大概它们想过一种有把握的日子吧。每个水缸都是一座地牢。”
“它们吃什么呢?”
“它们早就不吃东西了,就靠自身的营养生活。所以你想想看,这种无本生意谁不愿意做?仅仅就只要隔一天换一次水!而一头金龟可卖200元。日子一长,村里的人也变得像金龟了。你来的路上没见到人吧?因为人人都躺在自己家里啊。除了小孩子,大部分都躺着。”
“为什么躺着?可以外出游玩啊。”
“谁还有心思游玩?都在思索自己的痛苦生活呢。”
“乌拉也这样?”
“乌拉是个例外,所以我才说她可怜啊。她没时间思索,她开了这个旅店,要接待外边的游客。我的名字叫清,我还没有告诉你吧?”
清察看完那些金龟后,就站在门口抽旱烟。现在马丽亚看清他的脸了。他的表情很难形容,因为左脸和右脸就像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马丽亚正对他坐着,所以同时看见了左脸和右脸。他的左脸很生动,现在挂着悲苦的表情,但刚才他还是生气勃勃的,甚至有点坏心眼的样子。而右脸呢,看上去有点吓人,就好像僵尸一样,紧闭着半边嘴,眼珠像玻璃球。也许他知道自己的右脸吓人,所以他爱将自己的左脸冲着说话的人,此刻他就将他的脸侧过去了,马丽亚看见他的左眼眨个不停,左边脸颊上的肌肉在抽搐。
马丽亚起身走到门口,朝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乌拉已经出现在他的视野里。马丽亚吃惊地想,乌拉竟会对这个清有这么大的影响!他连左边的身体都抽搐起来了,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当乌拉皱着眉头走近的时候,马丽亚更吃惊了,因为她的外貌完全改变了,看上去不再像40岁左右的、野性洋溢的妇人,倒像一名沧桑老妪了。她那老树皮一样的长脸使得马丽亚怀疑起来:这是不是刚才的妇人呢?
乌拉进了屋就同马丽亚打招呼,问她休息好了没有。然后她板起脸,背对着清,用低沉的胸音问他: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清有气无力地回答,将身体靠着土墙,像要晕过去似的。
马丽亚想道,这个铁塔般的男人怎么成了烂棉花呢?
乌拉牵着马丽亚的手进到卧房里,附在马丽亚的耳边说:“不要理他,他是来搞破坏的。我刚才在村东看望病人,有人告诉我他来了,我就赶快往回赶,他没有向你说什么不好的话吧?”马丽亚说:“没有。”乌拉说:“哼,这个空心人。”她将卧房门用力关上,又贴在门缝上向外看,看清是不是已经走了。折腾了一会儿,由于清老不走,她就长吁短叹起来。马丽亚觉得她此刻又苍老又浮躁,好像有极深的难言之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