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煤永老师
煤永老师今天满五十八岁,一向对个人生活不讲究的他想起来要把女儿小蔓叫回家同他一块庆祝一下。以前他有时庆祝有时不庆祝,不庆祝的那年默默地就过去了,他不提起的话小蔓也不会提起。倒是女儿的生日,他总是牢记心中的,每年必庆祝。女儿已经成家另过,她二十八岁了,有自己的生活。煤永老师同女儿的关系有点微妙,到底微妙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大概他这辈人同儿女的关系都这样吧。小蔓没有固定工作,有时接点教具业务搞搞,没事就在家画画。她的手气很灵,她属于“游手好闲”的那类青年。煤永老师对女儿比较满意,对女婿的印象也不错。女婿是小蔓的大学同学,现在在一家珠宝行工作,钱赚得不多,工作也不累。
煤永老师之所以要庆祝生日,还有个原因就是女婿出差去了,他可以同小蔓单独待一晚上。他早早地将他教的两个班的学生都放了学,就回到宿舍忙乎开了。煤永老师一直住在这栋旧宿舍楼里,住了三十一年了。他的家是在四楼,朝南的两室一厅。
这顿饭让他忙乎了三个小时,一共做了七个菜一个汤,有清蒸鲫鱼、姜炒仔鸡、珍珠丸子等,都是小蔓最爱吃的。他做饭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有一位楼下的邻居来敲门,进来之后他又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打量煤永老师,幸亏煤永老师不是容易害羞的那种人。
“老从,你有事找我?”煤永老师问。
“不,没有事。”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你下班后是独自上楼来的?你能确定吗?我怎么看见乐明老师跟在你身后上来了?当时我还想跑过来问一问呢。”
煤永老师一言不发地看着老从,他在等这位校工出去。
现在是老从不好意思了,他低下头,嘴里咕噜着什么出去了。煤永老师轻轻地关上了门。老从说的乐明老师就是他过世的妻子。她是生小蔓时因为医疗事故去世的。
小蔓没有按时来,菜放在桌上渐渐凉了。他打电话到女儿家里也没人接。过了两个小时她还是没来。煤永老师只好独自胡乱吃了点,他没有动那一桌菜。天早就黑了,楼道里有各式各样的脚步声,但都不是小蔓,煤永老师听得出来。有一个人的脚步有点像,但比小蔓的拖沓,那是住在三楼西头的读高中的女孩。
小蔓出其不意的举动击垮了煤永老师。他感到背上有凉森森的水一样的东西流下来。绝望中他突然想起了邻居老从的话。也许他所说的竟是真的?他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他从来都不信鬼神的。
因为无聊,煤永老师就躺在沙发上听收音机,听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居然睡得很死。
当他醒来时,看见自己身上盖着厚毛毯,小蔓若无其事地在旁边看电视。
“小蔓,你吃了吗?”他的声音有点激动。
“当然吃了,都已经十点多了。清蒸鲫鱼很好吃,我把它又蒸了一下。您要吃吗?我去热……”
他摇了摇头。他心里轻松了,但他不想问小蔓晚到的原因,他觉得那是一个很深奥的原因,贯穿着他同她二十多年的父女关系。想到女儿今夜要睡在家里,煤永老师的心情明朗起来。
小蔓放下手中的电视机遥控器,走过来同他坐在一起。
“爹爹,您一个人独住可要注意安全啊。”
“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煤永老师心里一紧。
“没有。这楼道里这么黑,您的眼睛又不太好,一定要将前前后后看个清楚啊。如今世道不太平。”
“我眼睛好得很。”煤永老师气恼地说。他想不出女儿为什么要说他眼睛不好,她一贯爱信口开河。
“可能我说错了,心里存点戒心总是好事。前些天有人无意中告诉我,说二楼校工,姓从的,杀过人,我听了就担心起来了。这个人以前不住在这里,我从没见过他。”
“小蔓,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吧。我在古旧书店给你买了一本明朝的画册呢。”
煤永老师拿出画册,父女俩一起翻看。煤永老师看见小蔓翻动画册的手在微微发抖,她激动起来总是这样。
夜深了,外面有不知名的鸟儿发出古怪的叫声。煤永老师记得那只鸟儿来了三天了。学校位于郊区,离大山不远,所以总有些少见的鸟儿飞过来。小蔓并不关注鸟儿,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些画上面。可是她把画册合上了,说舍不得一下子看完,要留着回去慢慢看。
小蔓望着爹爹开玩笑地说:
“怎么就五十八岁了呢?有什么感想?”
“什么感想,老了嘛。”
“我看爹爹还很有魅力啊,比我家雨田强多了。”她说的雨田就是她丈夫。
“雨田很不错。”煤永老师责备地说。
“我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心不足蛇吞象’的类型。他大概也不是。”
“你这么肯定?”
“嘿嘿。爹爹,我好久没来学校了,我想同您下去走一走。”
于是父女俩穿好衣服,戴上风帽下楼了。
走到二楼时,煤永老师注意到老从家的门发出一声响,大概是关上了。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这老头真有耐心。
五里渠小学有三十个班,操场很大,兼做足球场。父女俩一直来到了操场。虽然已是深夜,却还有两个人影站在操场的中央。他们发现父女俩之后立刻就离开了操场。
“我觉得那人是校长。”小蔓说。
“对。另一位是他的女友。”
“两人年纪都不小了。”
天上只有一点星光,到处都很暗,小蔓似乎看到前方有一个地道正大张着口。她握住了父亲的手。她从小就觉得这双手很干燥,很安全。然而从她记事以来,她又老觉得父亲身上有种朦朦胧胧看不清的东西。三年前她结婚时,那种看不清的东西似乎消失了。可是近一年来,它们又出现了。比如有一次,父亲在厨房里洗菜,她闯进去,看见父亲背后有个人影,一闪就消失了。当然是她眼花了,房里什么人也没有。为什么只有父亲一个人身上有这种现象,别人都没有呢?比如雨田,就清清爽爽的,既没有影子附身,也没有模糊之处。她还感到自从她成年之后,父亲同她谈话时就变得很保留了,这令她有点气恼。有时,她故意颠三倒四地说些刺激他的话,然而他总是不太做出反应。
两人围着操场走到第三圈时,煤永老师忽然说:
“我带你去一家人家。”
“深更半夜的,怎么好去别人家里?”小蔓充满了疑虑。
他们走出操场,来到学校围墙外的一条小路上,沿那条小路走了三四百米。小蔓什么都看不清,只是在父亲身后紧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