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塔莉看着那个女生走远。

“我不该说那种话。”在广大的星空下,她的声音显得好微小。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为什么忽然想嘲弄邻居。她叹口气回到屋里,一进门,大麻的气味扑面而来,刺痛了她的眼睛;沙发上,妈妈躺成大字形,一脚放在茶几上,另一脚放在椅背上,嘴巴开着,嘴角挂着口水。

对面家的女生全看见了,塔莉感觉到热辣辣的羞耻。星期一铁定会传遍整个学校:塔莉·哈特的妈妈是毒虫。

她就是怕会这样,所以从来不带朋友回家。只有孤独躲在暗处才能守住秘密。

她也想有个会做菜送给陌生人的妈妈,她愿意用一切交换,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嘲笑那个女生的姓。想到这里她火大起来,用力甩上门,“白云,醒醒。”

妈妈猛吸一口气,发出一声鼻哼,接着坐了起来,“什么事?”

“吃饭了。”

一束纠结的长发垂落眼前,妈妈随手拨开,集中焦距看时间,“这个家是——老人院吗?现在还不到五点。”

塔莉很惊讶,妈妈竟然还能分辨时间。她走进厨房,拿了两个康宁餐盘各盛一份意大利面,端着它们回到客厅。“喏。”她将其中一盘和叉子递给妈妈。

“哪来的?你煮的?”

“怎么可能?邻居送的。”

白云茫然四顾,“我们有邻居?”

塔莉懒得理她,反正妈妈转头就会忘记她们在说什么,所以她们根本无法好好说话,通常塔莉不在乎,她不想跟白云说话,就像不想看黑白老电影一样,可是因为对面的女生,她强烈感受到这样有多不正常。如果她拥有真正的家庭,拥有一个会做焗烤料理送给新邻居的妈妈,或许不会觉得这么孤单。她坐在沙发旁边的芥末黄懒骨头上。“不晓得外婆在做什么。”

“八成在弄那些丑不拉叽的赞美上帝绣花,真以为那玩意能拯救她的灵魂咧,哈。学校还好吗?”

塔莉倏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妈妈竟然会关心她。“很多同学围着我,可是……”她皱起眉头。要如何将内心的空虚化为言语?她只知道她在这里觉得很孤单,就算交了很多新朋友也一样。“我一直在等……”

“有番茄酱吗?”妈妈蹙眉看着盘子里的意大利面,用叉子乱戳,身体随音乐摇摆。

塔莉讨厌内心的失望感,她应该知道不能对妈妈有任何期望。“我回房间去了。”她由懒骨头上站起来。

她甩上房门前,听到妈妈说:“应该加点起司。”

那天晚上,全家人都上床之后,凯蒂偷偷下楼穿上爸爸的超大雨靴出去。这是她的新习惯,睡不着就出去外面。头顶上,无垠夜空洒满星星,让她觉得自己渺小而无足轻重。一个女生孤单地望着一条哪儿都去不了的空空街道。

甜豆嘶鸣着踱步走向她。

她爬到最上层的栏杆上。“嘿,来啊,甜豆。”她从外套口袋中拿出一根胡萝卜。

她瞥一眼对面的房子,已经半夜了灯还亮着,塔莉大概请了那些酷同学来开派对,他们八成在笑闹、跳舞,吹嘘自己有多酷。

只要能参加这种派对一次就好,凯蒂愿意用一切交换。

甜豆推推她的膝盖,喷了一下鼻息。

“我知道,我只是在做梦。”她叹着气跳下栏杆,拍拍甜豆,转身回到屋里。

几天之后,塔莉吃了夹心派和卡通玉米片当晚餐,接着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仔细刮除腿毛和腋毛,将头发吹整妥当,长直发由中分线垂落,没有任何乱翘乱鬈的地方,再走到衣橱前,研究了半天该穿什么衣服。这是她第一次参加高中生派对,一定得打扮得漂漂亮亮。初中部只有她一个女生得到邀请,独一无二,足球队最帅的男生帕特·芮其蒙选她当他的女伴。上个星期三晚上,他们两个各自和一群朋友在汉堡店鬼混,他们只是对看了一眼,帕特立刻抛下那群大块头男生直直朝塔莉走来。

看到他走过来,塔莉差点昏倒。点唱机正播放着齐柏林飞船的《通往天堂的阶梯》,这才叫浪漫啊。

“光是跟你说话我就可能惹上一堆麻烦。”他说。

她装出成熟世故的模样说:“我喜欢麻烦。”

他笑了,她从没看过这么有魅力的笑容。虽然大家都说她很美,但人生中第一次,她真的觉得自己很美。

“星期五有场派对,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可以安排。”她说。这是女明星爱丽卡·肯恩在ABC(美国广播公司)播放的肥皂剧《我家儿女》中的台词。

“我十点去接你。”他弯腰靠近,“还是说那个时间超过门禁了,小妹妹?”

“萤火虫巷十七号。我没有门禁时间。”

他再次微笑,“对了,我是帕特。”

“我是塔莉。”

“好,塔莉,十点见。”

到现在塔莉还是不敢相信。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的约会,整整两天来她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以前她跟男生出去都是一大群人一起行动,不然就是参加学校的舞会,这次完全不一样,帕特可以说已经是成人了。

她知道他们可能会谈恋爱,到时只要有他牵着她的手,她就不会感到孤单。

她终于选好了衣服。

三颗纽扣的低腰大喇叭牛仔裤,大秀乳沟的挖领粉红针织上衣,加上她最爱的软木厚底鞋。她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化妆,抹上一层又一层化妆品,营造出妖艳妩媚的效果。她等不及想让帕特看看她有多漂亮。

她拿了妈妈的一包烟后走出卧房。

妈妈在客厅看杂志,抬起眼神涣散的双眼看着塔莉,“嘿,已经快十点了,你要去哪里?”

“有个男生邀请我参加派对。”

“他来了吗?”

别闹了,她才不会让人进来家里呢,“我去路上等他。”

“噢,酷。回家的时候别吵醒我。”

“知道了。”

外面很暗也很凉,银河横过星空。

她站在信箱边等候,不断左右移动保暖。她裸露的手臂冒出鸡皮疙瘩,中指上的情绪戒指由蓝色转为紫色,她努力回想这代表什么意思。

对街的山丘上,那栋漂亮的小农舍在夜色中发光,每扇窗户都像融化的热奶油,他们八成全家欢聚,围着大餐桌玩游戏。她想象着如果哪天她跑去拜访,站在门廊上打招呼,不晓得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帕特的车来了,她先听见声音才看到车灯,一听到引擎呼啸声,她立刻忘记了对面那家人,走到马路上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