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s there anybody there(4)

  考试周接踵而来,马不停蹄地考完八门课就到了寒假。火车票难买,好在赵旭和几个老乡已有年前排队买车票的经验,帮成冰捎了一张,也免得母亲大动干戈地让司机来接她。

  春节是跟着母亲回外公外婆家过的,其实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过许多,因为有供暖设施,不像南方是潮到骨子里去的那种阴冷。成冰八岁前从未见过外公外婆,和表兄弟姐妹的关系还不及和季慎言熟络,其中的缘由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外公和父亲的关系是极差的。每年春节父母带她去探望外公外婆时,气氛总是极僵,她不敢开口问父母,只好去问季慎言。季慎言神神鬼鬼地笑道:“你们家这么出名的事,你还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幼时甚至不知道外公外婆是什么意思。八岁似乎是个坎,那年家里从筒子楼搬进宽敞的三室一厅,她也转了学,也是那年她认得读初中的季慎言,父亲头一次送她贵重的项链庆祝生日,虽然比起后来的礼物显得那么不值一提……也是那一年,她外公外婆这四个单薄的字眼和真人印合在一起。

  季慎言把这个故事讲得极为简单,用季慎言的话说就是“白雪公主和灰男孩的故事”,高官的女儿爱上了一文不名的穷学生——古代戏曲里这样的事也有一箩筐,无外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皆大欢喜的结局。然而现实未必有那么美满,成卫国和林南生的“流放生涯”长达十年,一砖一瓦地筑起南生电子的奠基石,最早是做滤波器,卖给买不起高端设备的小学校的实验室,后来规模渐渐做大,如今的南生电子已在国内移动通信基站的配套产品供应领域占据重要的位置。

  客客气气地给姨妈舅舅们汇报学业,听说她预备读完本科后先自己工作几年,二姨便埋怨母亲:“大老远的跑去K市干什么,孩子都玩野了,早跟你说让她到北京来,这么多亲戚都在这里;或者让她去哥伦比亚,有亲戚看着她,很容易融入当地圈子……”

  成冰私心里不服气这些话,也不好反驳,倒是母亲帮她说话:“孩子总留在身边有人护着,也不见得就好,趁着年轻让她一个人吃吃苦也没什么。”

  数日都充斥着这些对她和母亲的埋怨,还有些是明里暗里讥刺她父亲的,间接地指责母亲当年的悖逆。每个人都一副先知的模样,“早知道……”其实都是一家人,倒没谁是恶意,只是她听在耳里不舒服,到底是她的父亲,她能埋怨,别人凭什么?好容易磨过初三,跟着母亲回上海,杨妈说有个赵姓的同学打过电话来,是过年前的事了。她估摸是赵旭,打回去给他拜年,原来赵旭在家里待着无聊,不过是电话给她闲聊,什么同寝室友钓上计算机的系花啦,席思永配手机啦之类的闲事。

  母亲下楼时赵旭正在讲室友的八卦:“他们两个人骑车去政法大学看梅花,听说政法偷自行车的特别猖狂,就带了三把锁还锁树上。结果逛完了政法回来,车还在那儿,三把锁都扔在车篓里,里面还有张字条:以为政法没人了是不是?”

  看她笑得前俯后仰,母亲随口问道:“谁呀?”

  “赵旭,要我跟你拜年呢。对了,明天我跟他出去吃饭,叫杨妈别做我的份了。”

  聊完电话,母亲从冬季滋补食谱里抬起头来朝成冰笑笑,她一看母亲那表情,便知她想到哪里去了:“妈,我跟赵旭没什么,别放到一起乱扯。”

  “我什么都没说,”母亲俏皮地笑笑,“你这是不打自招。”

  “真没什么,别以为是个男人就会喜欢你女儿。”

  “那是他没眼光。”

  “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妈!”

  进房前回头看看,母亲还在钻研食补的方子,成冰体质虚,尤其是冬天,生理期那几天难受得恨不得身边有瓶毒药就能把自己解脱了。这些年也看过不少医生,母亲总自愧怀她时条件不好,给她落下病根子,又觉得是药三分毒,食补才是上上之选。她远远地看着母亲,鼻子酸酸的,妈妈这样好,为什么爸爸还会出轨?

  赵旭和成冰约的是虹口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价位比较高。她不好意思让赵旭请这么贵的地方,赵旭却很坚持,说家里爷爷给的压岁钱丰厚不需要担心,可她刚进包厢,就看见自己的父亲站起身来,合身的冬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有些诚惶诚恐的味道。

  难怪赵旭不在乎花钱,原来真正请客的另有其人。

  成冰其实一直是知道父亲住在哪里的,父母前些年都扑在公司的发展上,并没有广置房产的爱好,浦东的公寓和青浦的别墅早被母亲写上她的名字,留给父亲的只有黄埔的那套房子。父亲多多少少和她联系过几次,希望她出面,劝母亲放弃离婚,放假前父亲还来过一次电话:“冰冰,事到如今,就算我肯低头,你妈妈也听不进去。她现在也就心疼你了,你肯说一句,比什么都强。”

  成冰徘徊夹缝里,进退两难,末了答父亲:“算我求你们,你们离婚吧,成吗?”

  不是没有做过努力,大一的寒假成冰便曾试图寻机劝母亲的。去年春节时还是父母带着她一起回的北京,回来的路上母亲突然就同她摊牌:“冰冰,有些事我想也是时候告诉你了,我和你爸爸准备离婚。”那时她已知事情的原委,却故意装傻:“你们跟我开玩笑吧?别没事乱唬人,我不依啊,我告诉你们,我不批准!”

  父亲当时笑得尴尬:“南生,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母亲不理会她的装傻和父亲的尴尬,十分平静地告诉她,离婚已是必然,原因是感情破裂、性格不合。那时她以为尚有转圜的余地,抱着一丝侥幸问季慎言,母亲从来不曾在她面前说过父亲半个字的不是,是否因为母亲对这段婚姻尚报有希望。季慎言唯有苦笑:“成冰,林阿姨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成冰是知道的,母亲看起来风趣健谈好说话,其实一旦决断不容更改,所以背地里有人叫她外滩铁娘子。她也知道,母亲在处理离婚的问题上留有余地,不过是不愿意她夹在中间两面为难。然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父亲和母亲之间,她必须选择一个,没有中间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