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 and I(5)

  席思永眼角眉梢明明都酿着笑意,脸上却又极凝重,薄薄的两片唇抿得紧紧的。成冰觑着他的脸色,心底无端端发起慌来——不知怎地她记起当年席思永带她去洛阳前说的话,她之于席思永,是那条值得他坚持一生放弃一切的路吗?

  席思永会为她违逆他的父亲吗?

  老实说,她没有底,从来便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初初席思永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充其量是个比较帅的过客;后来是很铁的朋友、哥们,再后来她以为他们不过是黑夜里海上的偶聚,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既不考虑将来,那恋爱不过是两个人的事。

  可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

  婚姻?她被这念头吓到,其实他们认认真真地考虑将来,也不过是这些天的事,她却急惶惶地考虑起将来乃至一生的打算了——归根结底,一切都缘于席思永那天送行时的“一时冲动”。

  然而席思永本质上不是个冲动的人,她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她是个急性子,席思永不是。他对父母的安排,并没有任何不满,留在K市,进最好的设计院,接最好的工程,以他本就不错的专业水准,加上他父亲在人脉背景上的诸多栽培,他未来的人生路绝对是一条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

  席思永沉默了几分钟,她却觉得这几分钟犹如几年那样难熬——甚至于可说是一种甜蜜的煎熬,她担心席思永的态度,担心席思永父母的态度,担心两个人的前途,担心他冷却下来会后悔……然而一想到向来古井无澜的席思永,那仅有的激情燃烧是为她,那片刻的情感代替理智是为她,丝丝甘醇便从心底里化开来,甜到五脏六腑里去。

  然而这甜也掩盖不了她的患得患失。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她凡事都喜欢问个分明,就像幼时父亲送给她一条项链,吊坠总是叮叮作响,她日里夜里都琢磨着究竟这项链坠子为什么会叮叮地响,终于有一天忍不住拿铁锤砸开吊坠,才发现不过是空心的链坠里装着一颗玻璃石子而已。那是父亲送给她的第一样礼物,然而她宁愿用毁掉一条项链的代价,也要把她心里藏着的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否则便寝食难安。

  她现在却手持铁锤,无法下手。

  后来父亲听说了笑话她孩子气,又给她买回根一模一样的项链,她却弃之不顾,仍拿盒子珍藏着那条支离破碎的项链——因为那才是父亲原本要送她的礼物。

  然而如果席思永后悔了,这心上的豁口,她还能黏回去么?

  好在他没有让她忐忑太久,便笑说:“风水轮流转,我爸把我扫地出门了,以后我就指着你吃软饭了。”

  成冰这才定下心来,和人事部的陆经理联系,又回家和母亲说席思永预备留下来找工作,她自然也不用离开母亲。林南生欢喜之余又不放心,觉得席思永这样毁约,未免让父母以后不好做人。

  没两天黎锐就把所有的行李打包快递过来,席思永开始在网上找招聘信息,成冰去公司报道,又有一连串的新员工培训等各种杂事,周末再出来喝茶时,便听赵旭说公司要派他去湘西的消息了。

  赵旭的工作是做道桥设计,出差这种事在所难免,听公司的前辈说一进湘西深似海,只能苦中作乐把探路当娱乐,成冰和席思永便替他可怜——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回来,准备打拼两年好和女朋友结婚,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去湘西,席思永皱眉问:“一定得去?”

  “也不一定,”赵旭反而没他们这么伤心,“要是想一辈子都在底层做个技术员,安安稳稳等退休,也没问题。我爸可没你家老爷子那么牛,我不去这种穷乡僻壤,凭什么出头?”

  他这样一说席思永便明白了,能进去设计院这种地方的,谁没有两把刷子?背景雄厚技术无敌的人一抓一把,要想崭露头角还是得靠拼,只是来得太快:“女朋友怎么办?”

  赵旭也无奈,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乐得逍遥,以为象牙塔里出来,天之骄子,出来后那还不是一展长才、呼风唤雨。真正进了公司,才知一个萝卜一个坑,天上不会掉馅饼,不说长远的计划,就说眼前,第一要务是买房结婚——以沪上寸土寸金的地价,家里顶多给他付首付,靠事业单位的死工资还房贷,怎么想都觉得是天方夜谭,更何况结婚之后接踵而来的肯定有养孩子的问题……这么多现实的问题,以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没现在这么体会深刻。上一刻还在挥霍青春探索梦想,下一刻就要担心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落差……

  虽然赵旭一再挽留,席思永仍觉得不好意思再在赵家叨扰,于是搬到时经纬那里去。时经纬工作时间极不稳定,住处活似旅店,倒不介意席思永去打地铺,然而找工作的过程远比席思永原来想的艰难——其实席思永本科时底子打得好,又拿过不少设计类奖项,找份工作当是不难。只是他人生地不熟,又错过每年两次最佳的招聘时机,很多公司都已招满了人,偶尔有要人的地方,开口就要三年五年的工作经验。

  这样捱到八月末,面试的几家也没有下文,期间席思永又和家里吵过好些次。原来这些事成冰都是不知道的,林南生追问她席思永这样孤身在外,父母难道不担心云云,她才想到这一层。再三逼问席思永,他才承认确和家里龃龉数次,成冰愧疚不已,想找母亲帮忙留心工作的事,席思永又抵死不肯。好容易有时经纬这样一个路路通,偏偏他这一段工作忙得不落窝,成冰万般无奈,想起曾听人说沪上猎头业发达,只好间接地从季慎言那里打探。她没说两句话,便被季慎言听出门道来,言中颇有替她不值的意味,却仍给她联系了若干做建筑这行的猎头。谁知席思永的脾气却难伺候,听说是季慎言介绍的,一张脸拉了十尺长,登时就翻了脸:“我的事情自己会搞定,不用你低三下四去找这种人!”

  “席思永你说话能不能放干净点,什么叫这种人,什么叫低三下四?我不就是找他要了几个猎头电话么,怎么就又惹到你了?”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季慎言对你那点心思,瞎子都能看出来,你别跟我装糊涂!”

  “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只有你这种小肚鸡肠的人记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