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昔我往矣(第3/4页)
“是啊,上海对锦绣来说,不过是个伤心地。”明珠怅然道,“我不过是替她觉得心酸而已。就算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锦绣对二爷是真心的。”
向寒川叹口气,点上一只烟斗,“但现在说这个,未免太晚了。有些事情,是不能有假如的,就好像当时左震单枪匹马地闯去芦河口救人,那天他如果没了命,现在结果又如何?我看现在事情还有救。”
“可是我总得想法子把锦绣找回来。”明珠有点焦躁起来,“你也知道现在外头到处打仗,抢匪小偷到处都是,世道这么乱,我实在不放心。”
向寒川拍了拍她的手,“是,现在能把锦绣追回来是最好不过的。可是她写这封信的落款,已经是昨天下午的事了,现在都过了一天一夜,只怕早就离开了上海。外面人海茫茫,天大地大的,你要从哪里找起?而且依我看,她既然要走,就不打算被咱们找到,一定也不会留在附近。”
明珠情不自禁反手握住了他,“可是寒川,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
“唉。”向英东在后边受不了地摇着头。听听!真不知道当初是谁铁了心要把锦绣赶出去的。要不是碰上左震,锦绣哪还有命活到现在。不过说起来,左震一向不管闲事的规矩是对的,偶尔伸一次手,就差点毁了他一世英名。唉,女人啊。
“我看,现在左二爷的问题,不一定比锦绣的轻。”他悻悻地看着大哥和明珠手拉手地十指交缠,“你看看他现在那副冰冻三尺的样子。上次长三码头西货仓建成的庆典,在百乐门开宴,他居然没有到场!那么多名流要员,硬生生都给晾在那里。还不是我跟大哥跑断腿地帮他撑着场面!好在左二爷受伤的事也是人尽皆知,不然这次还真的没法交代了。”
说起这件事,向寒川也不禁蹙起了眉头。
“兄弟十多年了,我还真没见过左震像现在这样。英东你说得没错,再这么下去,事情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长三码头,华隆银行,向家纱厂,百乐门,狮子林,还有刚刚开工的跑马场,这些年咱们辛辛苦苦创下来的基业,那一样能少了左震?现在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咱们眼红,可他眼下又这么心浮气躁,早晚大伙儿都要一起栽跟头。”
“那你说,还能怎么办?”向英东苦笑,“这个烂摊子,可怎么收拾?”
“能收拾这烂摊子的人,就只有一个。”明珠把手里那张信纸放在茶桌上,“荣锦绣。”
向英东头痛起来,“这个我也知道,可是现在叫我到哪里去把她找回来啊?”
“这倒不用你操心。”向寒川看着他微微一笑,“咱们几个,忙翻了天也不管用,要说起找人,还有谁比得上手眼通天的青帮龙头左二爷?他要是想找谁,还从没听说有找不到的。”
明珠愕然抬起头,“你说谁,左震?怎么可能。左震的脾气,咱们不是不知道,他说要放弃,就决不可能再回头。你们没看到,当时锦绣从长三码头回来,那种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样子。若不是彻底绝望,她怎么会离开上海?”
“失魂落魄、万念俱灰?”向英东忍不住苦笑了起来,“明珠,我还以为你这两句形容的是左震。你看看他现在,不是烟,就是酒,我倒想看看,他还能堕落到几时。”
向寒川也道:“不是我看不起自己的兄弟,这次左震真的不行。你随便去长三码头问一圈,谁都知道,左二爷为了荣姑娘,已经破例无数次,就算再多一次又如何?”
明珠是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这会儿工夫,也不禁没了主意,“是吗……你真的有把握?”
“放心吧。”向英东伸了一个懒腰,“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锦绣好歹也曾经是我百乐门的人,我去跟左震摊牌。”
明珠喃喃道:“要是左震真的肯去找锦绣,我这个殷字倒过来写。”
“你就是对满世界的男人都有成见。”向寒川淡淡抽了一口烟,“其实男人也不过就这样,就连左二爷这样的人物,在上海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能怎么样?自己喜欢的那个不吃这一套,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向英东道:“大哥说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
唉,这到底是什么世道,被左震跟锦绣这么一搅,好像连大哥都沉不住气了。难不成,他也想要把“殷宅”的殷字,改成“向”?
雨到半夜还没停。
左震靠在七重天的窗前,左边是烟,右边是酒,身后的石浩和唐海面面相觑。
二爷这是怎么啦?这么多天关在码头上,好不容易出来散散心,到了这里又站着不动。也不见他上赌桌,也不见他找人陪,只是靠着窗子喝闷酒。
外面不知道有多热闹,偏偏他俩,像对木偶似的肩并肩站在这里一动不敢动。
唐海登时松了一口气,偷偷拉一下石浩,小声道:“走啊。”
“把二爷一个人撂在这里?”石浩挠了挠脑门,有点为难。
“你以为你在后边站着,二爷心里就舒坦了?”唐海把他拉出门,“你还真以为二爷是出来散心的,他不过是不想在码头上呆着而已。”
“为什么?”石浩莫名其妙。
石浩不吭声了。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天跑去找锦绣,到底是对还是错。想起那天晚上锦绣说的话,她满眼的泪光,不知怎么的,他心里也觉得酸酸的不是滋味。
就连他都这样,更何况是二爷呢?
唐海和石浩出了门,左震伸手推开了一扇窗。风挟着雨丝,冰冷地迎面扑了过来,三分酒意登时消散了。
外面夜色如墨,无尽的霓虹在隐约地闪耀。
那天晚上,锦绣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若你真的想要忘了我,那我今天来,就当是告别。
她选择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不错,他应该觉得愉快,从此解脱,不必再辛辛苦苦地伪装,不必再千方百计地遗忘,不必再彻夜纵酒买醉,不必再苦苦压抑见她的欲望。只要他愿意,仍然可以过着以前那样热闹的日子,随便招招手,就有女人来到他身边。
可是——他还缺什么?
为什么整个胸膛都好像是空的?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叫他时时觉得心慌。
潮湿的夜风里,隐约传来一丝管弦的悠扬,不知道是什么,笛子还是箫。这调子飘忽在风里,若有若无,不知道从哪里传来,好像是雨里,又好像是天上,忽而之间,叫他想起很久之前,在狮子林后园的那片丁香花丛里,他听见的那曲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