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宝钗飞凤鬓惊鸾

  叶初雪突然惊醒。雪光映在窗户上亮如白昼,她恍惚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处。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沉,仿佛睡了一万年,梦中爱恨情仇重现,还是一样摧心肝伤肺腑。自从中秋后她就无法安睡,因为每次入梦都会经历平生最不堪回首的失败。她在梦中看着自己一厢情愿地陷入情网,一厢情愿地将所有全盘托付,却换来中秋家宴天极殿上那人闪烁躲避,梦的结局从来不曾改变,无论她在一旁如何焦急懊恼,都没有办法改变。

  “醒了?”男人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将她飘忽的思绪猛地扯动,轰然从半梦半醒的迷离中脱离,狠狠摔在了现实里,摔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痛了起来,才记起了眼前的处境。

  她迅速收拾起不堪提及的过往,在帘帐被掀起的一瞬间,找回了一贯面人的镇定。

  平宗出现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细细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又问了一句:“醒了?”

  “这是什么地方?”待开了口才发现嗓子干哑几乎冒出烟来,浑身上下就像被马蹄碾过一样痛得动一下都艰难。她从平宗撑起的胳膊下望出去,观察身处的这个房间。房间阔大,并没有照常例用屏风格架隔断,而是一通到底,可以看见熏笼里火光明灭,金猊吞吐着青烟,地板上铺着绵厚的波斯氍毹,矮几上放着一个银质錾金的提梁壶。

  平宗见她露出渴望的表情,顺着目光回头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问道:“要喝水吗?”一边说着,一边过去拿起壶倒出一碗酪浆来送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叶初雪凑近闻了闻,掩着鼻子皱眉问,“好大的味儿。”

  平宗没好气:“酪浆!我们北方人都喝这个。”

  “我不喝。”叶初雪在吃的上一向挑剔,尤其不习惯北方这些味道腥膻的东西。

  “你……”平宗倒被她气得愣了一下,“那你喝什么?酒?”

  “如果有,再好不过!”叶初雪听见酒字就两眼放光。

  平宗无奈,板起脸说:“伤势没好,不许喝酒。”

  “那你能不能给我找碗热水来?”叶初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口干得要命,那东西我实在喝不下去。”

  平宗只得换了碗水送到床边。叶初雪是渴得狠了,抢过碗来喝了一大口,却因躺着水倒是洒了大半在脸上,登时呛得咳嗽起来。平宗把碗拿开,坐至榻上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边为她拍背顺气,一边数落:“这么急做什么?真就渴得连鼻子也要一块儿帮忙吗?”

  叶初雪都快哭出来了:“水,快给我!”

  平宗偏不如她的意,不再将碗给她,只是送到她唇边,一点一点喂她喝下去:“慢慢来,统共也没多少,全让你洒了。”叶初雪便乖乖由他掌控着,将碗喝得干干净净见了底,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登时觉得浑身无力,只能软软栖在他怀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多谢你了。”

  平宗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带着你奔袭千里让你活下来也不见你谢我一声,倒是一碗水换来了。”

  “堂堂晋王,还这么斤斤计较?”叶初雪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说,“你身上有血腥味。”

  平宗心头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地闻了一下自己的衣袖,并没有异样的味道。“你大概是还没完全清醒吧?”他故意用不以为然的语调说,“哪儿来的血腥?”

  叶初雪蓦地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刺目,像是要刺透他的皮肉钻进他的心里去。这样的目光太过咄咄逼人,以至于平宗忍耐再三,终究还是扭过头去避开她的逼视。

  “你千里奔波掩藏行迹回到龙城,就是为了在这里跟我耗着?”讥讽又回到了她的语气中,“出了什么事儿?”

  “崔晏这个人你听说过吗?”

  叶初雪一怔:“常山公,礼部尚书,著作郎清河崔晏?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这龙城都是他一手建起来的吧?如雷贯耳啊。”她说完,半晌不见平宗说话,细心揣测了一会儿,笑道:“怎么,他造反了?”

  平宗蓦地抬眼,刀一样锐利的目光直直射了过来。

  叶初雪心头微震:“他果然反了?”

  平宗冷笑了一声:“你几时见过汉人读书人自己反过?他们哪回不是煽动旁人去生事,等到真把祸闯出来,追查下去,也牵涉不到他们身上。”

  叶初雪听出话里话外的意思来,蹙眉仔细想了想:“我记得他还兼着你们北朝皇帝的汉经师父。”她抬起头,望向平宗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惊,“你身上的血腥味,不会是皇帝身上的吧?”

  平宗没好气地说:“我不是弑君犯上的逆臣,你放心,我身上没有皇帝的血。”

  “那你为什么这么震痛?”叶初雪脱口就问,不待他否认就说:“我是经历过离丧的人,被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莫非……我记得你的世子是皇帝的伴读……”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她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些同情,让平宗突然无法再平静地听她说下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他喃喃地问,似乎不是在问对方,而是在问他自己。

  “这些事又不是秘密,稍微留心点儿就知道。”意识到自己也许说得太多,叶初雪一边摆头想要脱离他的钳制,一边艰难地解释。

  “是吗?一个南朝的寡妇对北朝的官场了若指掌,你到底是谁?”他逼问,答案已经了然于心。

  “我是叶初雪。”她清晰地回答。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知道这种时刻不能露出哪怕是一丝最不起眼的软弱,她必须咬紧牙关,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占据上风,否则他的疑心会发酵膨胀,生根发芽,从此惹出无穷后患。“叶初雪。”她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要让自己也坚信不疑。

  两个人长久地对视着,各自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真相与谎言。这种时刻,语言无比虚弱,他们望入对方的精神深处,一切假象虚饰都被扯碎,他们几乎是立即看出了对方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