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白手各相离
一弯新月挂在阴山顶上。金都草原的秋夜寒意凛冽,金尔湖畔篝火宛如星光,一点点地布满了草原。
这是贺兰部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习惯,每当新月升上阴山的山顶,族人总要燃起篝火,烹羊宰牛,巫师祝祷,少女起舞,男人们舞弄弓箭,大口喝酒,大块吃肉。
晗辛远远看着篝火旁欢笑起舞开怀畅饮的人们,心头却如同秋天的草原一样,逐渐枯黄干涸了下去。
平衍已经清醒过来,阿佳正带着人为他的伤口换药。这本该是她来做的事,可是晗辛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坚强,她竟然没有去面对他断肢的勇气,看着血肉模糊、半截白骨露在外面的断腿,一时间竟然觉得胃中翻江倒海似的翻涌,竟然再也无力抵挡,扭头奔出帐外呕吐了起来。
阿佳一言不发地接过了所有的工作。晗辛心中感激,却连去问一句的力气也找不到。
远处的笑声一阵阵传来,那么遥远,仿佛她在地狱看着人间,从此也只能遥望而已。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晗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阿佳来了。她知道该去问平衍的情况,甚至全身都因为渴望得知他的消息而隐隐作痛,却发现自己连抬起头看向阿佳的力气都没有。
好在阿佳已经在她身边坐下,似乎清楚她心中的纠结焦虑,说:“他还好,大夫说死不了了。你救了他。”
晗辛想发问,嗓子痛得像是被一把匕首搅动,除了低下头看脚边的枯草,什么也做不了。
阿佳问:“你不去看看他吗?”
风吹动了晗辛脑后的散发,看上去倒像是在摇头。阿佳叹了口气:“你不敢去见他?”
“他……还好吗?”风很大,她的声音还没出口就被吹散了。
之前的一意孤行,不计后果,到了这个时候都成了后怕。晗辛发现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时间。
果然,阿佳再次开口时,语气中满是讥讽:“怎么,不敢去见他了?不敢告诉他是你假传他的意愿,锯断了他的腿?”
“我是为了救他的命。”
“丁玲男人的命,不该是这样残缺的。”
这样的指责反倒令晗辛找到了力气,她缓缓转头,见阿佳正盯着自己,那样仿若秋夜中孤悬冷月一般的目光,居然在她心底注入了一丝力量。她缓缓地问:“七郎现在到底如何了?”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
“好,我去。”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缓缓走向穹庐。
平衍仍然瘦得脱形,居然能靠在锦裘隐囊上闭目养神,听见门口的动静睁开眼,看见了晗辛,要过了一小会儿,似乎才醒悟过来,说:“我梦见你了。”
晗辛强忍着泪水,扯出一个笑意来:“当然,你说过。”
“不。”他吃力地摇头,“我梦见我快死了,你来看我,你说绝不让我们只剩下魂魄相逢。”
她捂着嘴哭起来,平衍于是明白了,轻声问:“不是梦,对吧?你真的来了,你说不让去死,所以我到现在还活着。晗辛,你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连天命都能违抗?”
她心头狂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痴痴盯着他,仿佛这是她最后的机会,最后一次魂牵梦绕。
平衍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伸出手:“过来。”
她毫不违抗,腿下发飘地走过去,将手交到他的掌中。他紧紧握住,力气超出了她的预料,同样是虚弱,濒死和活过来是完全不同的。晗辛终于还是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即便只是为了这样的交握,便是要下地狱她也无悔。
平衍说:“晗辛,我的腿痛得很,可是有你在身边,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难挨。我恍恍惚惚似乎昏睡了很久,我梦见你来看我,梦见你抱着我哭泣,我就想,如果有机会能活下去,我就不跟你吵架了,不让你再流泪。晗辛,你等我伤好了,我带你去见晋王,咱们给你编个身世,晋王定然不会追究。”
晗辛已经做足了准备要迎接他如雷霆般的愤怒,然而这番话却说得她完全怔住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能做出一丁点反应:“你的腿……疼?”
“是啊。就是受伤的那条腿。”他刚才说了许多话,已经耗尽了力气,将身体靠在隐囊上,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你帮我看看,怎么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以前是火烧火燎的痛,如今却不一样,像是……像是……”
晗辛不忍心再听下去,含泪点头:“好,我看看。”她掀起盖在他下身的锦裘,触目便是他密密麻麻包裹起来的断肢。两位大夫处置得当,伤口包扎得干净整齐,晗辛看不出异样来,便伸手探了一下:“看着一切都还好。”
他突然闷哼了一声,又戛然而止,浑身一震,随之而来的是如长夜般的沉默。
晗辛将锦裘又给他仔细地盖好,回到他面前,挤出笑容宽慰道:“你放心,一切都好。”
他一时没有说话,仍旧握住了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指骨间细细摩挲,良久才问:“我总觉得自己断无再活下去的可能,为何到现在仍在?”
晗辛心头一紧,再也说不出话来,沉沉低下头去。
平衍夹着她的手指,蓦地用力,紧紧绞住:“晗辛,回答我!”
疼痛钻心,冷汗登时从额头上滚落,却逼回了她的泪水:“七郎……”
“说!”他的声音益发严厉。
“七郎,我不能看着你死。明明有活路,我不能让你死。你若是因此恼我恨我,我都认了,只要你活着,别的我都不在乎。”
他无动于衷,只是问:“你把我的腿怎么了?”
她咬了咬牙:“壮士断腕就是为了活命,你……”
他的手猛地松开她,不顾一切挣扎着去够自己的伤腿。晗辛连忙搀扶住他,眼看他伸长了手臂却仍然差着半分,知道事情是躲不过去的,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任何逃避都没有意义,便横下心扶着他的手臂,帮他将手臂伸到了伤腿的膝盖上,然后放开手,等待着他的裁决。
平衍的手顺着自己的膝盖向前摸,却一下子探了个空,仿佛从高岭之上跌落坠山崖,整个人都失去了支撑,向前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