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西风落日待君携

  平若走进毗卢院。

  那四尊菩萨依旧伫立在庭院的四角,悲悯沉着地将目光交汇在庭院的中央,落在平若的身上,仿佛冥冥中诸天神佛都在垂目注视着他。院中藤萝花卉正是生得最繁茂的时节,七日香、忍冬花攀着墙壁四处游走,暗香萦绕,如同菩萨们的目光一样,浓馥不散。

  平日自幼便在这庭院中进进出出,对这些菩萨也早就熟视无睹,这却是他第一次有所感应,突然发现那些菩萨仿佛活了过来,注视着他的目光中有这各种难以言说却又一望即明的深意。

  正在他发呆的当儿,里面莺歌已经迎了出来,一见他就催促道:“回来了还在外面发什么呆,王妃等你好久了。”

  平若恍然回神,看着她的目光还有些发怔。莺歌见他半天不答也不动,便走过来拉他:“怎么了,一个多月不回来,不会不认识路了吧?还是被什么给魇住了?”

  平若被她拉住了手,这才猛地醒觉,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低声道:“我会走,你放手。”

  莺歌、燕舞等人与平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早已经熟不拘礼,被他这样一说,莺歌才突然意识到如今眼前这少年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满府乱跑、拿着小弓射鸟的世子了。她面上一窘,连忙后退,低声道:“却忘了你如今已经是朝廷栋梁了,是奴婢造次。快进去吧,王妃还等着呢。”

  莺歌说完也不再顾他,转身匆匆往里走。平若倒是被自己陌生的态度小小惊了一下,他排除脑中杂念,连忙跟上去。

  贺兰王妃坐立不安,一见平若进来,迎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别行礼了,里面说话。”

  莺歌与燕舞两人一对眼神,也知道他们母子是要说体己话,便悄然离开,从外面将门关上。

  平若不待母亲开口便先行请罪:“这些日忙昏了头,不见阿娘已经许久了。”

  贺兰王妃拍拍他的手背,拉着他一同在塌上坐下,说道:“你先别给我说这些虚的,我问你,眼下盛传陛下不要龙城了?”

  见母亲这么火急火燎地把自己找来,平若心中多少已经有点儿数了,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阿娘听谁说的?”

  “你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贺兰王妃嗤笑了一声,像是在责备他的小心思,“丞相崔璨出城做什么去了?禁军调动是为了什么?最近一个月日日都有官员离开,他们都去做什么了?”

  “陛下是要亲征平定昭明之乱,这可不能说不要龙城了。”

  贺兰王妃把脸一沉,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瞧着平若:“你还不给我说实话?亲征派那么多文官出去做什么?我听人家说,最近雒都在大兴土木。阿若,你不要当你阿娘也是那种不问外务的无知妇人,当年你阿爹将陛下从皇宫里偷出来,还是我亲自接到金都草原去的。这么大动静,我怎么会不知道?”

  平若被逼得无奈,只得道:“这事我什么也没说,阿娘也别问了。眼下陛下亲征才是头等大事,别的我真不知道。”

  其实这话已经将她想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贺兰王妃心中明白,却还是惊了一下:“为什么?他怎么会这么做?”她只需略微沉吟一下便猜出了端倪,抬眼瞪着平若,质问道:“是不是你给出的主意,怂恿他这么做的?”

  平若一怔。迁都之议,从提出到如今虽然不少人都提出异议,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联想到是平若首倡,多数人都直接认定是平宸一拍脑袋想出来的。唯独贺兰王妃直接就戳破了平若的打算。

  “你是担心万一你阿爹打回来不会放过你,又怕打不过他,所以索性怂恿着陛下跟你一起逃跑吧?”贺兰王妃一见他的神情就已经全都明白了,登时竖起眉毛来瞪着他发作,“你们成日读汉人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天子受命于天而牧万民,这是书里说的吧?你为了自己的这点儿小心思,就连半壁江山都不要了吗?”

  平若没想到母亲竟然会搬出这样的大道理来训斥自己,一时间只觉得哭笑不得:“阿娘这话倒像是崔相说出来的。”

  贺兰王妃哼了一声:“他没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配做丞相。怎么,他倒帮着你们逃跑?”

  平若哭笑不得:“这不是逃跑。阿娘,这也是应对眼下这局面最好的办法了。”

  贺兰王妃冷笑:“逃跑算什么好办法?咱们丁零从来还没有出过逃跑将军、胆小皇帝,莫非你们想做第一代?”

  贺兰频嫘也曾是金都草原上的天之骄女,自幼便也统领着几百部众从横草原,她是丁零女人,血脉里流着丁零人强悍不屈的血液,因此听说儿子居然鼓动皇帝不战而退,弃守龙城,本来一直缠绵不去的病也好了,恹恹的精神也振奋了,将儿子急招回来,一通数落,最后冷笑道:“我看你们也是读汉人书把脑子给读糊涂了!”

  平若低头任她骂了一顿,直到它话音落下,才缓缓起身,拉住母亲的手摇了摇,低声道:“阿娘,你先别生气,你听我慢慢跟你说。”

  “有什么可说的?你真打算趁着你阿爹没打回来之前就逃跑吗?”

  “这不是逃跑。”平若只能按捺下性子解释,“龙城势必守不住。阿爹如果真打过来,陛下这皇位就保不住啦。”

  “我知道,你上回跟我说过,他回来只怕是要自立的。”贺兰频嫘猛地回头,盯住平若,“怎么,你还在担心他知道你的身世不将大位传给你?”

  平若心头一跳,只觉血涌上了面孔,张了张嘴,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仿佛自己见不得光的隐秘心思被赫然揭开,暴露于青天之下。他在贺兰频嫘的凝注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这才摇头,勉强笑道:“阿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你是我的儿子,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能了解你的心思。”贺兰频嫘寸步不让地向前一步,捧住他的脸,强迫他面对自己,不让他有机会闪躲,“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怕你阿爹不认你这个儿子了。你放心,阿娘说过那女人由阿娘给你除掉,那秘密没人会知道。你乖乖说服陛下退位,让你阿爹回来做皇帝,皇位就留给你,咱们谁都不用走,一家人好好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