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欲行欲坐知何时

崔璨身居丞相之位,所赐府邸在天津桥南长乐坊,与皇城不过一桥之隔,也算是平宸体谅他每日公务繁忙,方便就近回家。

此处的府邸是早前匠作监众人先期来雒都后修葺的第一批宅第,规模气势远比崔璨在龙城的居处要气派得多。只是如同雒都其余各处一样,里里外外都透出一股基业草创时期的冷清。偌大的府邸,有人居住的范围也不过是园林中的一个小角落。

回到府中时,已经将近子时,家中下人早就等得眼花口涎,听见动静连忙强打精神嘘寒问暖地将崔璨迎进府中,说道:“还给主人留着餐饭呢,要不要热了送来?”

崔璨一拍额头,笑道:“是我的错,该遣人回来先说一声不必等我吃饭的。”又问:“她睡了吗?”

贴身服侍他的童子清欢一边为他更衣,一边道:“怕是没有呢,她不是日日都要等主人回来才肯歇息吗?”

“那就好。”崔璨换了一件家常穿的窄袖衫,也不系腰带,脚踩着木屐向外走,“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她呢。”

他命人在前面掌灯,出了自己的书房,转入后院,来到一处独立小院的门外,敲了敲门,立即便有人出来应门,见了崔璨也不多言,连忙将他让进来,笑道:“娘子刚才还让奴婢去问崔相何时回来呢。”

不等崔璨说话,一个身着短袄襦裙,外套半臂的女子已经从屋中迎出来。崔璨看见她就笑道:“晗辛,我有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高兴。”

晗辛便站定看着他。

崔璨说:“叶娘子为晋王产下了一个男婴。”

晗辛神情登时一松,泪盈交睫,低声叹了口气,说道:“总算是有个好消息了。这么久没她的信儿,担心得不得了。如此一来,龙城那边的皇后之位,断然不会旁落了。”

崔璨却迟疑不肯接话。晗辛立即知道事情还是出了偏差,问道:“怎么了?”

“皇后,还是贺兰氏,阿若的娘亲。”

晗辛怔了怔,苦笑着“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定然是秦王从中作梗吧。”

崔璨见她面上飘过苦涩,心头一抽,抢着开口:“晗辛……”

她突然抬起眼看着他,目光澄澈莹然,令崔璨已经张开了口却再也无法继续下去。

崔璨暗悔不该深夜带给她这样的消息,恹恹地告辞。一宿辗转难眠,第二日适逢休沐,便特意等到天色大亮后又过来了一趟。

晗辛怀孕后身体燥热,即便是冬天也一定要开窗通风。身边的人劝了几次未果,便告诉了崔璨,崔璨也不勉强,只是吩咐她每日开窗时一定要多加衣物。

崔璨来到晗辛门外的时候,她正坐在窗下就着天光刺绣。看见崔璨进门,便隔着窗笑道:“崔相吃饭了吗?今日我做了些牛乳蒸鸡子羹,还剩了些,崔相要是不嫌弃就先垫垫。”

崔璨见她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不妥,这才放心进门,笑道:“有吃的自然好。上次吃了娘子做的灼羊尾又惦记了五六日。没想到你一个南方人,做起北方的吃食来也这样美味。”

晗辛便停下手中的活,抬头想了想,唇边露出一丝怅然的微笑:“当初我刚到龙城为了照顾一个人专门学的。”

崔璨与她相处日久,渐渐知道她这样的神情会为谁出现,一时之间心下也颇为凄然,走到她身旁俯身去看:“你这绣的是什么?”

天青色的绢上绣出了半只玳瑁猫的模样,崔璨一见之下,大为好奇,索性拿起绷子来对着窗外天光仔细打量:“跟活了一样,果然南边来的人绣工远胜北朝呢。”

“也不是人人都胜过北朝。”晗辛面上现出赧色,从崔璨手中抢回绣绷,看似不经意地突然问道,“龙城是不是还有别的消息?”

崔璨一怔,知道到底还是瞒不过她,苦笑了一下说:“的确还有一条消息,是说新出生的四皇子被封为晋王。”

晗辛眨了眨眼,有些摸不着头脑:“晋王?这不是皇帝以前的封号吗?这又是什么意思?”

崔璨正要说话,见伺候晗辛的侍女碧珠为他送来牛乳蛋羹,便停下来,等碧珠退下后才继续道:“我猜你那主人在朝中遭忌,即便皇帝想要封她为后也遭到强烈的反对,这其中定然会有一番激烈的针锋相对,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皇帝妥协了。”

听他这样说,晗辛立即就明白了。她心中难过,转过头去看窗外。窗外仍旧散漫地飘着雪,庭院的角落一枝红梅悄然绽放,在混沌的天色中卓然清艳。

“不怕!”她轻声说。

崔璨却被这没头没尾的两个字迷惑了,问道:“不怕?不怕什么?”

“她不怕。”晗辛转过头来,清晰地重复,眼中燃着光芒,仿佛自己也被那红梅的明艳点燃了一般,“越是对手强大身处危局中,她就越会从容冷静地应对。她是那种没有危机会死的人。激流勇进,斗志不休。”

崔璨被她眼中神采震慑,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苦笑道:“也许你是对的。照你这样的说法,也就能够理解四皇子封晋王了。”

晗辛不解:“哦?”

崔璨在一旁的锦垫上坐下,吃了两口蛋羹才继续道:“你听说过北朝立子杀母的规矩没有?”

晗辛皱眉想了想,摇头:“恍惚听说过汉武帝立太子杀钩弋夫人,却不知道如今还有这样的规矩。”

崔璨点头道:“的确是从汉武帝时沿袭下来的。只因丁零人皇族贺布部世代与其余七部通婚,皇子多出于七部嫔妃,即便偶有几个不是丁零贵族出身的,也往往都要过继给七部出身的嫔妃名下才能有个好的前景,而皇帝即位后母家就会随之贵重,其余几部不肯坐视别人坐大,当年也确实惹出过几次太后乱政、朝局动荡的乱局。后来到了太祖皇帝时就举行了八部议政大会,规定立太子杀其母以防任何一部坐大。”

晗辛昕得毛骨悚然:“诸部争权夺利,却要殃及无辜女子的性命,这算什么?!”

崔璨苦笑:“彼时北朝上下汉化不深,胡风犹重。他们这些游牧之人,在草原上时的陋习,妻子儿女就如同牛羊一般都是财产。且丁零人自古以来就有人殉陋俗,丈夫死时会让自己宠爱的妻子为自己殉葬。所谓立子杀母,不过是早杀了几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