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山东济南府,端午佳节。

  入夜,火树银花开满天,街头巷尾都是雄黄酒浓郁的酒香,艾叶菖蒲的烟气也从家家户户门前飘出来,时时传来大人们唤孩子回家吃粽子的喊声,可是孩子们似乎更愿意在街头追逐笑闹。喧闹的小街上满是融融的平安气象。

  今夜湖上鲁王朱有显以五千两白银大办龙舟竞渡,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吃罢晚饭的人们,三三两两的穿街过巷走向湖边。一个白衣的青年就夹在人流里,飘然向湖边去了。他那身如雪的白衣实在太素净,太惹人注目,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好奇的看他一眼,他对每个看他的人微微的笑,清浅的笑容柔和得让人几乎误以为和他已经相识了很多年。他象是引着一阵风,倏忽之间已经消失在人流里。

  湖边,满是各种小吃的吆喝,叫卖精致小玩意儿的摊子,不过最吸引人们的还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班子。

  焰彩流光飞旋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身畔,火光里她秋水般的眼睛,柳叶似的娥眉份外生动,利落的身段在进退腾挪间更显婀娜,两团火流星越舞越急,她清秀的脸儿上,汗珠儿映着火光,熠熠生辉。场外震天价的叫好,只听见女孩儿清啸一声,把火流星抛上天空,整个身子也随之跃起,在空中拧腰展袖,白鹤舒翼,亮个轻盈的身段,落下时候火流星的绳子已经在她左右臂上各缠了两匝,她双手托着两团火流星,向众人盈盈下拜。桔色的火焰里,女孩儿明净如山间的溪流,似乎连那双绣鞋上也不沾半点尘埃。

  女孩儿起身拿着一个托盘,一面行礼一面转着圈子收看客们赏的几个小钱。她只是低头道谢,忽然看见满是铜钱的托盘里居然落下一锭足色的雪丝纹银。她心里一喜,抬头看时,一个白衣的青年正低头对她微笑,一双清冷的眸子看着她的脸蛋儿,她脸一红,几许羞涩泛上来,低下头伸袖去擦拭自己的脸,这才发现如云长发都被汗黏在了雪玉般的肌肤上。她她觉得那目光还落在她头顶,心里一乱,托盘落在地下,铜钱银子洒了一地,赶忙蹲下身去拾,身旁那个白衣的青年也弯下腰和她一起去拾那些铜钱。女孩儿不敢抬头,只看见一只修长稳健的手拾起铜钱放到托盘里。一个个的拾,女孩家的心思越拾越乱,只听得身边一声轻笑,那个青年在她耳边低声道:舞得好!那缕气息撩动她的鬓发,害得她险些又把托盘扔在了地下。好不容易捡拾完了,她手忙脚乱的整整自己的衣衫,擦擦自己的脸,想抬头给那个白衣的青年道谢。当她害羞的抬头想看看他究竟什么模样的时候,分明就在自己身边的那个白衣公子却已经不见了。好象一阵风过,他就随风而去。女孩儿心里一阵怅然,向人群里瞅了好几眼,只得郁郁的回到场子中间去。

  接连舞了几个场子,只见三个公差挤开人群走进了场子,大声喝道:鲁王殿下有令,着你们班子台上献艺,耍得好了重重有赏,耍得不好可仔细自家的皮肉!说罢也不多话,喝令班主收拾了担子,连拖带赶,往鲁王坐驾所在的湖畔石台那边去了。女孩儿留恋的望了一眼散去的人群,终于还是找不到那袭白衣,无可奈何的跟着去了。

  一声炮响,千舟竞发。湖上彩船的灯火里,龙舟青布为篷,巨龙为首,二十条快桨飞快的划动,伴着鼓声号声,龙舟健儿齐声吆喝,把龙舟催动的如一只只飞箭似的,直指鲁王这片石台下挂着的那颗天青龙珠。

  卖艺的女孩儿却没有工夫看那飞驰的龙舟,石台上,她奋力舞动两颗火流星,片刻不敢松懈。鲁王下令要看她的火流星,又不叫停,她只得不停的舞。灿烂的火光围绕下,她如同一只燃烧的燕子,在台上四处飞翔。

  好!亭子里的鲁王终于喝道,来啊,孤家看赏!

  女孩儿好歹松了口气,赶忙跟着那差人进亭子里谢恩。鲁王二十开外,一脸病恹恹的样子,好象虚弱不堪。女孩儿却不知道他是通臂拳上少有的高手之一,只是急忙跪下。鲁王干笑两声,起身绕着她走了两圈,笑道:好,江湖里的女子能有这副颜色已经是难得!来人,今夜带她回府!

  一句话,不许反驳,这就是鲁王为人处事一贯之风。在他手里,千军万马血流成河也不过是家常便饭,要一个江湖女子的身子更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在这样金戈铁马的人上人眼里,今夜抱得美人归就和沙场斩将一样,或许是一时的气概,或许是凌驾于别人之上的强者的风采,如此而已。很快他们就会忘记那个独自哭泣的人儿,忘记自己一朝尽欢就夺了她的梦想,她曾要等待那一天把自己郑重的许给自己最心爱的少年的那个梦想。鲁王不在乎,他说完甚至不再看她,他不关心女孩儿的心思,他要的不是心思,不过是女孩儿的人而已。所以他看不见女孩儿的彷徨无措,更懒得去揣摩她心里的苦涩。她卖艺数年,因为一幅好容貌,走南闯北没有少受欺负。好几次都是一线之差就要失身,清白的身子好象是赖着神佛的佑护才艰难的保全了。可是今夜济南府鲁王手中,是否她虔心信奉的神明都已弃她而去?少女的几许幻想,曾有的青涩情愫,还有那些花前月下的痴梦还是要醒来了么?她想哭,却又不敢,一汪清泪滚在眼里,呆呆的跪着,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竟满是那白衣青年的笑容,那缕微微的气息似乎还在她耳畔。

  只听得旁边有人道:王爷,一个江湖卖艺的女子,身份低下,这不太妥吧?鲁王冷笑一声道:哪来那么多废话?又不是要封她为妃。

  正在这时,差人跑进亭子道:王爷,今年龙舟之冠已经有了,小人把他们领来了!传他们上来!鲁王话音一落,差人已经出了亭子,一会儿领着二十多个红衣的龙舟桨手来到亭外,捧着一张名帖进来跪下道:今年东城礼部回乡员外郎黄重诚的龙舟获胜,水手名帖和恭贺王爷的福寿帖在此,请王爷打赏。

  鲁王哈哈大笑道:黄重诚别的本事没有,这龙舟竞渡倒是年年夺冠啊。把名帖扔给身边的幕僚道:念来听听,给我看赏。

  那幕僚打开名帖,清清喉咙,拿着腔调念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剑,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君血。江南叶焚琴!

  幕僚愣住了,鲁王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跪在地下的女孩儿回头,她看见亭外的水手们中,一人解开了身上的红衫,红衫下,白衣如雪!他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盯着鲁王,冷冷的一笑。他手中的船桨裂成碎片,碎片纷落中,剑如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