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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官年轻时是社会上颇有名气的大哥。在那个盛行拉帮结派、称兄道弟的年代,谁心肠铁、下手重谁就是头。小官就是凭着全身使不完的蛮力和动不动就提起的榔头,在旧城区几条街赫赫有名。不同于如今偷鸡摸狗的勾当,他们从不干伤天害理的事,也不像电影里那样收保护费扰民,只是凭着义气结弟兄,凭着义气干大架。后来碰上了严打,枪毙了好几个兄弟,他侥幸没撞上枪口。
小官说,那年头枪毙并不是秘密进行的,拖到郊外直接解决。全城大概有三个固定的地方,都在环城河外面。每回听到有枪毙的风声,一群年轻人就会骑自行车去郊外的林子里看热闹。对他们而言,枪毙不可怕,反倒新鲜。但这新鲜也不容易看,更多时候只能隔着密密的草丛,远远地看到一站一跪的两个人,只听见“砰”的一声,跪着的应声倒地,殡仪馆的车从一旁径直开来,裹着尸体直送火葬场,家属不可拖回遗体。除了看新鲜的年轻人发出好奇和惊悚的叫声,四周并无哭声。很多时候,执行枪决的时辰是不准的,人还没来得及骑过林子,就听见一声枪响,便知道错过了时间,只能摇头折返,看看下次能不能碰上运气。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然而小官的骆驼只适用于小区里那些中老年良民,在年轻人眼里,一个落了牙的看门老光头和看门狗有什么差别呢。
狠什么狠,死老头子。一个被迫交完停车费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从大门口出去。
说起来在收停车费这件事上,小官一向认真得吓人。尤其是对头一次开进来的车,他的态度比城管抓老黄还差,坚决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有一次过年,杂货店老板娘的亲眷就为此和小官大吵了一架,差点要喊警察。后来老板娘逢人便骂小官仇富,说小官是穷得有病才跟汽车过不去。
伊故意的,伊就是想寻点麻烦。
穷出毛病了,穷出毛病了。盘踞在杂货店周围的女人们跟着帮腔。
小官却不以为然:老子穷了一辈子,顶不怕口袋里没钞票!
有钞票不要面孔,老子顶看不起!小官隔着几栋楼大声喊回去。
喊归喊,瘦死的骆驼真的和人动起了干戈,那形势并不好看。有一次我刚下公交,见到三个年轻人围着毛豆师傅的臭豆腐摊排队,大概是他们的电瓶车挡道了,小官喊他们停到边上去。不知怎么一下,等我穿马路的时候,小官已经和他们吵了起来。
赤你娘!
小官说着就朝电瓶车踢了一脚,电瓶车呜呜呜地拉起警报,小黑狗也随之乱叫起来。一个年轻人二话没说,冲过来对着小官的肚皮就是一脚,赤你娘,敢动老子车子。另外两个也跟上去,围着小官的光头拳打脚踢,脑勺上爆发出一阵咚咚咚沉闷的敲打声。周边人吓得不敢说话,毛豆师傅停下了在油锅里翻着臭豆腐的长筷子,只有锅里的油和小黑狗在乱蹿。
三个年轻人把小官按在地上,看不清小官有没有反击,只听到此起彼伏的赤你娘赤你娘。
人群把他们拉开了,一个年轻人还是牢牢地扯着小官的领子不放,一副要做死他的表情。小官有点站不太稳,垂着头,那光头被打了那么多下,一定很疼很晕乎。他并没有说话,往值班亭里走进去了。
死老头子活腻了!
赤你娘,死都要死了横什么!
三个年轻人拿了臭豆腐骑着电瓶车离开了。
大概是因为小官先动脚踢了别人的车才遭来了这一顿灾祸,小区门口的人对于这一幕罕见的小打老并不敢多说什么,散开的人群中听到几位妇女略显后怕的感叹:
现在的小青头啊,火气太旺,吓也吓死人了。
就是讲呀,小官再凶,也是老人呀,怎么好打的。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小官是个老人。
小官并不能威风凛凛地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小官被人打了不敢还嘴,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小官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街头英雄。
可是那些称霸街道的旧故事是真的,圆眼睛和光头也是真的,我听到过,看到过,小区的人们也时常抱怨过。只不过小官老了,街头不是他的地盘了,更可怕的是,现在连这扇大铁门周围也不听他的指挥了。
小官以沉默来面对这样一次不风光的斗殴。并没有人再提及那件事。尽管小官被小青年打了,人们还是出于畏惧那副凶恶的眼神而讳莫如深。这成了一个禁忌,大家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是人们心里早就有数了,小官打不过年轻人,单单在气力上就输了,这一点大家都看到了。
没有人知道小官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天晚上,年轻人走了以后,小官坐在藤椅上照旧听着广播,没有表情,也不唱歌,把整件事连同身上的淤青一道吞进肚子里去,他大概也想不明白,想不下去。
所有屈辱在闭口不谈的时日里总是会被人淡忘的。小官的表情渐渐自然起来,收音机里的小曲开始响起来。然而我还是会做白日梦,漆黑的夜里,小官的身影矗立在大门口,等着三个年轻人再次经过。他们停下车来,时间放慢,小官掀起那把藤椅朝他们脸上砸去,一个倒,两个倒,直到把他们都砸倒在地。小官不出声,不动表情地,为自己出了一口气。
不知道小官会不会做这样的梦。不过听说,人老了并不会像年轻时那么记仇了。